《因为是医生》之达摩克利斯之剑

2014-05-06 10:15 来源:丁香园 作者: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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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就像达摩克利斯,穿上了王袍,戴上了金制的王冠,坐在宴会厅的桌边,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却忘了天花板上倒悬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尖端直指着自己的头顶。

10月8日,晨起上班的人群里还弥散着小长假后的慵懒,路边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折腾过后的痕迹,地铁站又恢复了往昔熟悉的熙熙攘攘,生活转了个圈,回到了原点。

走进办公室,我看到趴在办公桌前的米梦妮,头发有些乱,宛如带着点褶皱的轻纱一般垂到桌面上,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她直起身,用手指捋了捋头发,朝阳从窗口射入,一些如丝般又略带纷乱的额发在额角投下了它的影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我注意到她眼角周围的黑眼圈。

沈一帆和苏巧巧随后进门。苏巧巧看到米梦妮,嘴巴张成一个“O”字形,半开玩笑地说:“姐姐你真时尚,你化的是烟熏妆吗?”

“把一个人的倦容用化妆来形容,简直是对一个人容貌最好的赞美啊。”沈一帆说着,我和苏巧巧都不厚道地笑出声来:“说说吧,昨晚究竟发生什么事,把梦妮同学折腾成这样了?”

“一天时间,剩下的三台呼吸机,我用掉了两台。”米梦妮的声音透着疲惫,但沙哑得很好听。

“可怜的梦妮同学,太辛苦了!值这么一个班,简直是对女性容貌的摧残,好在你的美貌在‘银行’里还有花不完的储蓄。”苏巧巧帮米梦妮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又抓起她的手抚摸着,“亲爱的,你能撑得住吗?要不你今天的班和我们谁的换一下?”

“还好吧,我也不是那么脆弱的。”米梦妮扑哧一笑,把手抽了回来。

“都怪程君浩,搞什么呼吸机命名,弄得它们在节日期间几乎倾巢出动。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今天你值班要是遇上什么事,就让程总来帮你搞定!”苏巧巧瞟了我一眼。

“为什么是我呀,我值班那天同样也是用掉了两台呼吸机,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沈一帆,看着电影,喝着小茶,就轻轻松松地把班值掉了,我还觉得不平衡呢,米梦妮,今天帮忙的人选非沈总莫属!”我指了指沈一帆。

“哎呀,两个大男人,发扬点绅士风度好不好?不妨就这样吧,程总,梦妮今天值班有事就靠你来英雄救美啦;沈总,今天中午请我们在食堂吃顿饭吧。”苏巧巧说完,和米梦妮击了一下掌。

当两个女生睁大了眼睛一眼不眨地腼腆看着你的时候,她们的要求是很难拒绝的,尤其她们还一口一个“×总”地叫你。一爽快,我索性提出上午帮米梦妮拿值班手机,让她休息半天;沈一帆也不甘示弱地说请客怎么能在食堂,要吃就来顿好吃的外卖,让米梦妮也补补身体。沈一帆和我躺着中枪,但脸上还带着笑容。

交完班后,我带着值班手机和一叠会诊申请单出门,沈一帆拿着银行卡去ATM机上取钱,苏巧巧一反往日雷厉风行的作风,在办公室里听了一会儿轻音乐,米梦妮把几张椅子一拼,躺在上面,在音乐声中均匀地呼吸着,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中午聚餐时,米梦妮已缓过神来,黑眼圈消失了,眼睛又恢复了以往的水灵。沈一帆也算是大手笔了一把,在金玉街的“海上小南国”叫了一大桌好吃的外卖,我们有说有笑的,听苏巧巧和米梦妮提起郑先生和汪女士的病情在好转,我高兴得手舞足蹈。

快乐的时间总是匆匆,聚餐后,我把值班手机还给了米梦妮:“上午的形势一片大好,下午怎么样,可就看你的运气了。”

“你看沈一帆就比你干脆多了,请了我们一顿大餐,你学着点,帮忙就帮彻底些,梦妮,下午别客气,有事还找程君浩。”苏巧巧埋头擦拭着办公桌上聚餐留下的油渍,斜眼看了我一下。

“不用啦,程君浩已经帮了我大忙了,现在我已经完全缓过来了。”米梦妮像日本小姑娘似地弯腰致谢,搞得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立马拍着胸脯保证说:“别见外,下午要有事尽管喊我好了。”

下午的时光在平静中度过,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我的会诊工作也接近收尾,整个下午也没有收到米梦妮的“求救电话”。看来,她下午的日子还过得不错嘛。

不过,她也不是一个会轻易麻烦别人的人。我在最后一个会诊病人的病历上写着会诊意见,脑海中浮现出她微笑的眼角和眼神中时而流露出的倔强。

正想着,我的手机响了,我低头一看,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唉,不知为什么,最近向我推销保险的骚扰电话特别多,手机铃响到第四声时,我犹豫一下,接了起来,听筒里传出一个颤抖的声音。

“老总,你还在医院吗?”

“在—你是?”

“感染科,21床,你快来!米梦妮遇上麻烦了!”

“什么情况?”

“嘟—嘟—”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丢下写了一半的会诊记录起身离开,往感染科方向跑去。我心里有些纳闷这位感染科的住院医生是谁,怎么这么慌里慌张的?

推开感染科的大门,我一眼就看到出事的“火情地点”:21床门外的走廊上聚着四五个家属,一个年轻的女子靠着墙根伤心地哭泣,另外几个家属戴着口罩,和年轻女子隔着一米开外,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她。

21床是个单间,人高马大的住院医生赵俊辉站在门口和一个年纪稍大的家属交代病情,看到我的出现,他眼睛一亮,把手中的口罩和帽子递给我。

“刚才是你打的电话?”我戴着口罩和帽子,心里琢磨着这个赵俊辉平时说话做事还算靠谱,刚才怎么就那么沉不住气。

“是。”他凑在我耳边小声地说,“AIDS!”

这四个字母如同投入湖水的几块小石子,在我的心里掀起一阵涟漪,我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紧了紧口罩,感觉心中的涟漪渐渐平复,于是我推开了21床的房门。

猛然间,我感觉手指发麻,全身的血液在倒流!

米梦妮,站在那位艾滋病病人的床头,左手把握着简易呼吸器的面罩,右手挤压着气囊,她低着头,双眼盯着病人的口鼻,眼皮微动,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动,仿佛蝴蝶扑扇的翅膀,她洁白的白大褂上沾满大片的血迹,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她抬起头,雪白的脖子上同样散落着血迹,白色和红色交织着,碰撞着,突兀着……

我看到一朵风霜蹂躏过后的百合花!我听到一种玻璃破碎般心碎的声音!

“病人咯血,我尝试插管失败。”米梦妮口罩后面的嘴唇似乎在尝试笑了笑,“我真笨,到最后还是有事要麻烦你。”

我戴上手套,拿过她手中的简易呼吸器:“快去换件衣服!”

“算了,里面衣服也沾上血了。我帮你拿个护目镜—”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到米梦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苦笑,她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告诉我,“刚才一不小心,血溅到了我眼睛里了。”

“那你还不快去院感办,领阻断病毒的药!”我压低声音小声地说,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几分吃惊、责备和愤怒。

“我留下来帮你,等你插完管我就去。”米梦妮帮我戴上护目镜,语气很坚定。

怎么有如此不爱惜自己的女孩?我感觉自己心里窝着一团火,透过护目镜,我看着眼前的这位女孩:她柔柔弱弱地在一旁站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睁着,眼底清澈得像平静的湖水。

“等你做完,我就走。”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再说什么,这时候,所有的语言都是无力的。我低头看了看眼前的病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瘦巴巴的脸,颧骨突出,面颊上排布着一些红色的小斑疹,周围有些白晕,头发染成棕红色,左耳垂穿了个耳环,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中流露出恐惧,大概是瘦得厉害,眼睛大得突兀。透过面罩,我看到他的嘴角和鼻孔周围都沾满了血迹。我继续捏着“皮球”,看了一眼床头的监护:心率118次/分,血压98/56毫米汞柱,血氧饱和度91%。

“5毫克咪达唑仑[安定类药物,一种镇静药。

]!吸引器准备!气管插管!”我心里想着速战速决,好让米梦妮早点吃上预防用药,反正现在的血氧饱和度对插管而言也算凑合。

护士推注完咪达唑仑,病人圆睁着的双眼稍稍闭合了一些,呼吸也缓和了一些,我把面罩移开,举起喉镜从右嘴角切入,前进到一半,被紧紧地咬住了,我一较劲,病人的眼睛再度圆睁开来,把喉镜咬得更紧了。

“再推5毫克咪达唑仑!”我喊道,护士再次举起了注射器。

“孙尤嘉,放松些,我们知道这很痛苦,但插完管子你呼吸就顺畅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会把插管拔掉的。”米梦妮左手握着那位叫孙尤嘉的艾滋病病人的手,俯身靠近他,右手抚摸了几下他的额头。

不知是咪达唑仑的镇静作用,还是米梦妮圣母般的魔力,我感觉手中被紧咬着的喉镜一下子松开了,我趁势将喉镜使劲地移向会厌,在喉镜的射灯下,我看到软腭和舌苔上白乎乎的鹅口疮,这是艾滋病病人口腔真菌感染的典型表现,沿着鹅口疮和斑驳血迹交错的轨迹,我把喉镜探到了会厌根部。

轻轻一挑,孙先生使劲地咳嗽开来,带动着身体挣扎着,一团血块随着涌动的血液冲刷到他的喉部,我拾起吸引器伸向舌根拼命吸引着,血团堵在吸管入口,顷刻碎开,吸管的管腔里血糊糊地一片。

喉镜和吸引器又被孙先生死死咬紧了!我生怕一使劲就把他的牙齿翘掉。

“准备司可林!”我一咬牙说道。

这是一种肌松药,注射后1分钟,肌肉的松弛作用将会从颈部肌肉开始,逐渐波及肩胛,腹部和四肢,乃至呼吸肌,到时候孙先生自然会把喉镜和吸引器松开,我可以趁机完成气管插管。

“不行!现在他还很清醒,如果镇静不足就给肌松药的话,他会很难受的!”米梦妮喊道。

我想象得出这种感觉:你十分清楚周围发生的一切,你可以体会所有的痛苦,你想挣扎,但动不了,你想喊,但自己的嘴不听使唤,你想呼吸,但你好像置身于真空之中,你感觉自己活着,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种感觉—有此体验过的人说—叫做生不如死。

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我只想尽快解决这一切:我看到孙先生的血氧饱和度在下降!再不快一点插管,恐怕就有生命危险!同时,我也恨不得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好让米梦妮尽快用上阻断病毒的药物!

米梦妮阻止了准备推注肌松药的护士,她的左手被孙先生拽得很紧,她用右手轻轻拍着孙先生的肩膀,她在轻轻地对他说着话。

我听不清她说的话,也压根不想听她说了什么,我两眼直勾勾盯着心电监护上的血氧饱和度,心里有几分赌气,几分埋怨。

突然,我感觉手中的喉镜松动了一下,我以为是错觉,低头一看,孙先生正慢慢地把嘴松开,他的眼睛看着米梦妮,眼角有一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

我迅速地调整好喉镜位置,右手拿着吸引器一阵猛吸,会厌部的视野总算清晰了,挑开会厌,手持气管插管插入声门,打上气囊,固定……这些都是我早已熟练的动作。

米梦妮把一旁备着的呼吸机挪过来,调整上面的参数设置,小心翼翼地把呼吸机和气管插管对接,干完这些事情,她抬起头,看着监护仪上稳定上升的血氧饱和度,轻轻把手套脱了,双手放在胸前慢慢地搓揉,我很清晰地看到她白皙的手背上被捏出了几道深深的指印。一瞬间,我有种想把这双手捧在自己手心的感觉。

病房的门被推开,值班医生赵俊辉举着手里的CT片走了进来:“我和家属交代完病情了,他们倒是挺配合的,刚拍的CT也取回来了,两位老总,你们看这是不是PCP?”

PCP,也就是卡氏肺孢子虫肺炎,是艾滋病病人常见的机会性感染之一。在免疫力正常的人体,免疫系统能轻而易举地将其消灭,而艾滋病病人免疫力低下,寄生于肺泡的卡氏肺孢子虫就会借机肆虐,疯狂生长,使得小小的肺泡腔内塞满了虫体,炎性细胞和蛋白样渗出物,阻碍气体交换,产生气促、进行性呼吸困难乃至呼吸衰竭。

我接过赵俊辉递来的CT片,迅速扫了几眼:整个肺部影像如同蒙了一层磨砂玻璃,有散在分布的实变影和小叶间隔增宽。是的,应该没错,就是PCP了。

“使用磺胺[?PCP治疗的一种有效药物。

],同时给上甲泼尼龙[糖皮质激素的一种,在PCP治疗初期的用法是40毫克,每12小时1次。

]40毫克,12小时1次。”我叮嘱完赵俊辉,对米梦妮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现在你该去吃药了吧?

“从片子上看,应该存在PCP,但PCP基本不会咯血的。”米梦妮眼睛注视着我手头的CT片,她指着其中一个层面说,“你看这里是什么?”

那是肺门边上的一处实变影,个头不大,形状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一摊被砸在墙皮上的泥巴,米梦妮弯曲着手指,目光在CT片上缓缓搜寻着:“你看,这里还有一个!”

“也许合并了其他感染吧。”我的心思并不在这张CT片子上,看着米梦妮认真的样子,简直令人气不往一处打:米梦妮呀米梦妮,你有空关心一下自己好不好?

“刚才插管的时候,你也看到孙先生的口腔黏膜白斑了吧?你说肺部会不会同时存在真菌感染呀?真菌的侵袭性比较强,如果菌丝往肺部血管里生长,就可以造成咯血的。但是,这个肺部CT不是很像真菌感染的样子……”米梦妮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一本正经地分析。

“好的,我们再加上抗真菌的药物,就用卡泊芬净[一种抗真菌药物,对多种致病性曲霉菌属和念珠菌属真菌具有抗菌活性。

]吧,这样稳妥些,有备无患。”我想要迅速结束这段对话,脱了手套,摘掉口罩帽子,摊开双手看着米梦妮,她的眉间还有些犹豫,但似乎也有了离开的意思,她挪动着脚步往门的方向靠了靠。在一旁的赵俊辉忙着在笔记本上记录我们提到的那几种药。

临走前,米梦妮盯着监护仪看了一小会儿,冷不丁又冒出一句:“血压比刚才低了一点,你说我们要不要放置一根深静脉置管备着?”

我终于忍耐不住,心里的积怨开始爆发:“气管插管后用上镇静药,血压当然会有所下降,现在他离休克还远着呢!倒是你,看看自己衣服上溅了多少血,也不快点去换!还有你的眼—”米梦妮赶紧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前,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其他人可能都还不知道她眼睛的遭遇。

“老总,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吧,真要是生命体征不稳定了,我来处理,我以前学过股静脉置管的。”赵俊辉反倒被我吓了一跳,像干了什么错事似的,他小心翼翼地说,他接着松了松孙先生的裤子,应该是想查看一下大腿根部股静脉的置管条件。突然,他“啊”一声把手缩了回来。

“这是什么?”

孙先生的右侧大腿肿得很大,和细瘦的左腿并列在一起,显得格外不协调,右腿内侧有一些突起的小结节,微红的,肉色的,还有些发紫的,大小不一,整齐地排成一列“串珠”,这些“串珠”周围还有一些红色的斑疹,周围有些白晕,斑疹的样子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些斑疹,是不是和他脸上的那些很像?”米梦妮凑近看了看。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比较一番孙先生腿部和脸上的皮疹,虽然大小不一,但形态如出一辙。艾滋病,皮疹,结节,PCP,咯血……一个念想在我的脑海产生,挥之不去,我重新拿起CT片看了一小会,脱口而出:“卡波西

肉瘤!”

卡波西肉瘤是一种软组织多发性色素性血管肉瘤,是艾滋病最常见的原发肿瘤之一,可以累及皮肤和内脏器官,肺脏受累时在CT上的表现就像一团“火焰”,现在这团“火焰”燃烧了血管,诱发咯血,加重了呼吸困难。

“卡波西肉瘤?”米梦妮小声地重复我的话,“但这个在汉族人中发病率很低。”她又仔细审视一番皮疹、结节和胸部CT,语气中带着几分伤感,“不过……或许你是对的。”

我听得出从米梦妮口中说出的伤感,我也理解这份伤感的来源:卡波西肉瘤累及脏器时,往往需要化疗,化疗是一个剥夺免疫功能的过程,很可能会让PCP的感染失控。但如果不采取化疗,照这个肿瘤的发展趋势,结局必然是—死亡。

治,可能死于感染;不治,无异于等死。进退两难。

“嗯,很可能我是错的,毕竟我也从来没见过卡波西肉瘤,或许那只是普通的感染罢了。”我的语气中带着安慰,或者说我想凭空制造出一点希望,打破眼前这有些沉闷的氛围,“即便是卡波西肉瘤,我们今晚也无从验证,更无法做些什么,不管怎么样,今晚能做的就只是用上磺胺和卡泊芬净了。”

“尽管没见过,但他的CT表现就和教科书里写的一模一样。”米梦妮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从CT片子上慢慢移开,叹了口气,又盯着监护仪看了一小会儿,“血压又比刚才好些了,看来深静脉置管暂时是用不到的。”

眼前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我们推开房门,准备向家属们交代病情。当白大衣上沾满血迹的米梦妮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家属们先是一愣,而后迅速地后退两三步,年纪稍大的那个家属似乎感到有些失态,又往前挪了一小步,和米梦妮保持着接近一米的距离。我心里觉得好笑,又感到彻心的悲凉:或许在这场拯救生命的战斗中,从一开始,就不会诞生什么英雄。

米梦妮察觉到眼前尴尬的气氛,她沉默不语。我上前向家属们交代病情,没有开场白,直奔主题和重点,尽量说得简单,我告诉他们现在面临的困境和选择,交代亲密接触者们去筛查一下艾滋病毒(HIV)……他们中有的人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天,有的人则哭成了一团,那位母亲样子的家属如祥林嫂般诉说着自己的孩子有多优秀,米梦妮想上前安慰几句,她慌慌张张地后退几步避开了。

似乎就过了一会儿,又似乎过了很久,我和米梦妮离开了,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一路无语,就这样,我们走到了院感办。

填写完一张复杂的事情经过描述,抽取了一份血样标本,米梦妮拿到了三种药:茚地那韦、拉米夫定和齐多夫定。院感办工作人员交代米梦妮连续服药4周,从今天算起,1个月、3个月、半年和1年时都需要抽血复查。整个过程,米梦妮一声不吭,只是很顺从地在点头。

“唉,程君浩,接下来的1个月,我成了要天天吃药的病人了。你知道吗?在我上医学院的时候,曾经担心过万一有一天在工作时不幸发生感染怎么办,没想到今天,这个担心变成了现实。”迈出院感办的门,米梦妮双手掩面,终于冒出了一句话。

“嗯……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会有事的。”

“我感觉自己就像达摩克利斯,穿上了王袍,戴上金制的王冠,坐在宴会厅的桌边,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鲜花、美酒、稀有的香水,动人的乐曲,应有尽有,我一直沉浸在幻想中,误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最有权力的人,却忘记了天花板上倒悬着一把锋利的宝剑,尖端直指着自己的头顶。

程君浩,你知道吗?我太喜欢当医生了,我喜欢这种和疾病搏斗的感觉,我喜欢这种充满抉择和成就感的生活,我喜欢和你们这些聪明人在一起,我享受当医生的一切……可是我,今天,真的被达摩克利斯之剑给伤到了……”米梦妮一口气说了许多,突然埋下头蹲下,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舌头打结了,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我把手放上她的肩头,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让我联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看到的暴风雨过后躲在枝头发颤的一只小鸟。我任由她哽咽着。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还能帮我个忙吗?”过了一会儿,米梦妮缓缓站了起来,抬起头看着我。

“好的。”

“答应我,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沈一帆和苏巧巧也不要知道。”

“嗯……”

“还有另一个忙。”

“说吧。”

“再帮我拿一会儿值班手机,我去洗澡换件衣服。”

“没问题。”

米梦妮淡淡地笑了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慢慢呼出,好像在了却一桩心事。她去了女生宿舍的澡堂,我在内科办公室里等待她的时候,突然回忆起之前和她一起轮转过心脏内科监护室的时候,急诊送来一个心肺复苏后脑功能障碍的病人,每天就这么吹着呼吸机,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几乎所有人都对他的脑功能恢复不抱任何希望。

值班时,巡视到他的房间,我也就是看一眼监护,然后记录下生命体征了事,而米梦妮竟然每天都到这位病人跟前对他说话,帮他按摩一会儿手脚……2个月后,我和米梦妮都转到别的科去了,病人的状态最终也没有改善,我嘲笑米梦妮做的只是无用功,她当时也只是淡淡一笑,这个笑容和她刚才的那个笑容像极了。

正在恍惚间,米梦妮洗完澡回来了,她换上了别人的衣服,略有些宽松,但仍勾勒出她玲珑的曲线,头发还有些湿,侧面有几缕青丝贴在面颊上,她脸上挂着微笑,眼睛有些红肿,我猜她在洗澡时哭过。

我夸她很美,夸她笑起来很漂亮。

“洗完澡心情就舒畅多了,今天真是麻烦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分别时她对我说。

接下来的第一周,米梦妮还是每天这么微笑着,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我从没见过她吃药的时候,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暗地里吃了,因为这几天她频繁地出现头痛和恶心—那应该是齐多夫定的副作用。

有一天交班后,她忍耐不住撑着水池干呕,满脸憋得通红。

“梦妮,你该不会是早孕反应吧?”苏巧巧上前拍着米梦妮的背,话语中一半是关切,一半是玩笑。

米梦妮大口喘了几口气,半天才缓过劲来:“我们分手了。”

“什么?分手?不会是他说的吧?真是瞎了眼了,遇到你是他八辈子的福气!这男人也太不可靠了!”苏巧巧义愤填膺地骂了几句,“梦妮,话说回来,他是有什么你看不上的地方吧?没错,你绝对能遇到更好的!”

米梦妮靠在墙上,不说话,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脸上仍挂着微笑。

米梦妮私下里告诉我说分手是她主动提出的。她说这完全怨不得对方,换谁恐怕都难以接受这时候的她。

不幸的事总是接二连三。又过了两天,医务处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我被病人家属告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实在想不起最近我犯了什么事。

“你还记得国庆节期间你抢救的那对夫妇吗?一个甲亢危象,一个白血病化疗的,病人家属要告你未签同意书就进行气管插管了。”

“……病人死了?”

“病人治好了,但没钱支付医药费。不知听了谁的主意,刚才闹到医务处来了。你先别担心,我们医务处是向着你的。你还和平常一样工作,只是要多留一个心眼。”

“这真是……狼心狗肺!”我咬牙说道,脑海里浮现出《农夫与蛇》的故事。

生活还在继续,我们还在沿着固定的工作轨迹在会诊、值班、抢救……我们总是沉迷于自己的事业,享受这份工作的气息,时而忘记了悬在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临床感悟

“职业暴露”和“自我防护”

苏巧巧:据研究[1],针刺或接触污染血液而感染HIV的概率约为0.3%;如暴露于含乙肝病毒(HBV)的血液或体液,感染概率为6%~30%,如果病人乙肝e抗原阳性,其感染概率约为27%~43%;因丙肝病毒(HCV)污染的锐器而感染的概率为1.8%。

米梦妮:作为医护人员,对感染病人不应持双重标准,需保障他们同等的就医权,甚至付出更多关心。自我防护应从自身做起,小心驶得万年船。进行临床操作时应规范、谨慎,即便你是老手、高手,也应该“把每一次操作当成自己的第一次操作”来对待。防范于未然,是面对职业暴露的首要态度。

另外,还有一个深刻的教训是:要认真履行医院制定的值班制度,不应随意调整,不应超过24小时连续值班,不应盲目相信自己的能力和体力,超负荷工作状态下进行医学操作,对病人和对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

沈一帆:职业暴露的自我保护重在意识。记住:并非被确诊的病人才具有传染性,血液中未检测到病原体的个体并不能排除传染性,比如病人处于潜伏期或窗口期。

我:如果不幸发生职业暴露,除了紧急处理和药物预防外,还应关注职业暴露者的心理康复。医院应建立保密制度,尊重员工意愿,做好保密措施,对员工提供心理疏导和支持。

[1] 中华护理杂志,2002,37(8):633-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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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医生》系列连载之各自的黄金周

编辑: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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