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医生》之各自的黄金周

2014-04-30 23:44 来源:丁香园 作者:陈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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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败在此一举。我仿佛进入一个无声的世界,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眼前只剩下石静手中向前试探着的导管,不好,有阻力!一下,两下,三下……

“十一”小长假即将来临,这些天电视里铺天盖地的全是旅游景点介绍和“十一”期间高速公路免费的消息,离国庆节还有两天,全国上下已经提前进入了“过节模式”。我老婆所在的广告公司提前放了假,这几天闲着没事在家筹划假期的旅游规划,我羡慕不已地表达了一番这个世界的不公平,老婆则白了我一眼说,很多外企不都这样吗?

也罢,好在这两天上班时我也找到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小幸福:早晨居然在地铁车厢找到了座位,北京路面的交通拥堵也不治而愈,中午食堂吃饭时排队的长龙没有那么长了……

“你说,医院跟往常一样运转,大家都还在上班,怎么中午排队吃饭的人会少了呢?”中午时,我们几个总值班一起吃饭,苏巧巧也难得参加了我们的聚餐。

“说明肯定有人提前放假了或者外出聚餐了。”沈一帆一本正经地分析。

“提前放假不大可能吧,这几天的工作量没变,一个萝卜一个坑,临床医生的岗位一个也少不了。”苏巧巧夹起一块糖醋排骨。

“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是坑里的萝卜啊?总还有一些比临床医生闲的岗位吧,他们平时吃饭比你积极,餐餐准点,临近节假日事情不多了又可以提前休假,几个因素相叠加,自然你会发现吃饭排队的队伍变短了。”沈一帆说着,恶狠狠地扒了一口饭,“不过,话说你平时不是不吃午饭的吗?”

“怎么?本姑娘吃饭碍着你了不成?我以后还天天跟着你们混吃混喝呢。”苏巧巧假装生气的口吻,脸上却挂着

笑脸。

“哪里,吃饭时多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女,开心还来不及。”

“食色性也,没想到你一句话就把这两点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沈一帆动了几下嘴唇,埋下头吃饭去了。

苏巧巧和沈一帆的对话,往往是从沈一帆的一本正经开始,再以他的无话可说结束。我和米梦妮在一旁乐呵呵地偷笑。

“你老婆现在已经在家休息了吧?她这份工作挺让人羡慕的。”沈一帆似乎有些尴尬,开始没话找话地对我说。

“嗯,是呀,她至少可以每天睡到自然醒,早晨十点多到公司报到,磨蹭一会儿就开饭了,真正干活是从下午开始的。”我点点头。

“不过,我听说广告公司加起班来也是不要命的,常常会熬到很晚回家吧?”米梦妮低头喝了一口汤,左手的两个指头把额前的刘海往耳后轻轻挑开,白皙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面的造型是一箭两心,在我的印象中,这枚戒指是2周前出现的。

“的确,某些时候公司任务会比较重。但更多的场合,要么是临下班了突然冒出个活,要么纯粹就是拖延症造成的,把事情拖到了临下班才开始做。说白了,其实前者说不准是他们的上司或客户在犯拖延症。”我摇了摇头。

“最近拖延症很流行呀,作为医生,你有试着去治疗吗?”米梦妮捂着嘴笑。

“没有用,这个病的预后很差。”

“唉,看着别人不是在放假,就是在准备放假,而我们还得每四天值一个班。要不我们每人连上两天,其余时间休息,让休息的时间连续一些,多少有点放假的感觉,你们看如何?”苏巧巧提议道。

一致同意。商量的结果:10月1日,2日沈一帆值班,3、4日是我,苏巧巧上5日和6日,米梦妮值国庆最后一天外加10月8日,她兴奋地说刚好趁这个难得的六天假期跟男朋友去海边旅游。

吃完饭,我们去呼吸治疗中心检查备用的呼吸机,这是每逢过节的例行工作。备用机还剩下五台,我一时兴起,幸灾乐祸地把它们取名叫:101、102、105、106和107,分别对应即将来临的10月1日、2日、5日、6日和7日,避开我值班的10月3日和4日。我话音刚落,立刻招到了一串白眼和两记拳头。

休息的时候总是过得匆匆,还没什么感觉,就到了10月3日。

接班时,沈一帆告诉我说整个医院平安无事,他犹如被扔进了外太空,完全收不到中国联通的信号,值班期间手机一声不吭,除了吃饭、睡觉,他独自一人看了近30小时的文献和电影,然后他向我展示一番下载的文献以及电影的文件夹,说自己看电影快看吐了,露着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

“那两台呼吸机,101和102,我看该改名叫103、104了。”临走前,他换上了柜子里的New Balance。

“别乌鸦嘴,好好锻炼去吧。”

交接完班,我转了一圈内科病房,果然很平静,没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迹象,我回到内科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往杯子里加了茶叶,冲上开水,然后打开沈一帆的电影文件夹,脑海里憧憬了一下看电影度日的美好时光,看着杯子里漂浮着的茶叶一点点地往下沉。

值班手机响了,没错,它响了,我脑海中的幻想和杯中的茶叶一样泡汤了。

“老总,血液科,意识障碍!”值班医生的声音很着急。

“什么?哪床?生命体征如何?”我奇怪上午转病房时怎么没发觉这么一个“定时炸弹”。

“不是住院病人,是病人家属……生命体征还没测,但看得出呼吸频率很快。”

“病人家属?这也可以……先安置在移动平车上,给心电监护,建立静脉通路,然后查心电图,测血糖,我马上过去!嗯—对了,呼一下急诊总值班,病房没床,我们需要把病人转运到急诊。”我把听诊器往脖子上一搭,朝血液科的方向奔去。

穿过“新加坡”,跑到2楼电梯门前,我摁了上行的按钮,焦急地看着显示屏上缓慢变幻的液晶数字,迟疑几秒,一转身迈进了楼梯间,长吸一口气往血液科所在的10层冲去。

到了血液科,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楼道里摆着一台平车,边上立着输液架和监护仪,值班医生、实习医生,还有几名护士簇拥在床头忙碌着,一个身穿病号服的年轻女子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一位年轻护士蹲在她跟前安慰着,楼道两侧的病房探出一个个脑袋,或关切,或好奇,或漠然……

我瞄了一眼监护仪:血压110/52毫米汞柱,心率168次/分,呼吸频率35次/分,血氧饱和度95%。一路狂奔过后,我估计自己的心率、呼吸跟这个监护上的数值不相上下。我前行到平车边上,调整着步伐和气息。

“有什么发现?”

“心电图是快速房颤,指测血糖2.3毫摩/升,应该是低血糖反应,我给他推注了两支高糖,现在正在输着葡萄糖氯化钠。”值班医生林爽是个小个子女生,戴着口罩,发际边上渗着汗珠,看到我的出现,她似乎放心了许多,白大衣的袖口往额头抹了一把汗水,对坐着哭泣的女子说,“我们的内科总值班来了,放心吧,低血糖导致的意识障碍经过治疗很快就会醒过来的。”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郑竹。是我老公。”哭泣的女子勉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她头上戴着一顶小花帽,用来遮住化疗后日渐稀少的头发,她仰起头时,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一处很大的包块。应该是一位淋巴瘤或白血病的病人,我心想。

“郑竹!郑竹!”我喊着,同时摇晃了两下他的肩膀,没有丝毫反应。人如其名,这是一个瘦削如竹子的男子,年近四十,面颊发红,大汗淋漓,我摸了一下郑先生的额头,发烫。

“正夹着体温计。”林爽会意地说。

我撑开郑先生的眼皮,观察双侧瞳孔,等大正圆,对光反射灵敏;脖子细长,搏动着的颈动脉很突出,颈部触诊气管居中,甲状腺无肿大;解开上衣,身板上的肋骨清晰可见,胸脯一上一下地快速起伏着,心尖部的搏动也显得格外明显,我拿着听诊器在这一根根肋骨间移动着,肺部听诊并没有什么异常,心尖部听到了2~3级的收缩期杂音,心界叩诊时我发现郑先生的心界向左扩大;接下来的腹部查体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现,触诊肝脾并不大;最后,我卷起郑先生的裤腿,在双下肢踝部一按,两侧都出现了凹陷的小坑,右下肢胫前的一处皮肤有些类似橘皮样的改变。

“38.7℃。”护士取下郑先生腋下的体温计,看了一眼说。

在我查体的时候,急诊科总值班石静也赶来了,一个名字温柔、模样文静的女孩,但性格却是典型的多血质。

“心衰吧?下肢浮肿,心界扩大,还在房颤呢—嘿,病人家属,他以前有心脏病吧?”石静指着躺在平车的郑先生,抬头示意边上哭泣的女子。林爽拽了拽石静的衣角,小声嘀咕:“边上那个是住院病人,躺在平车的才是病人家属。”

“反正差不多就是一回事吧,嗯,他以前有什么病?”石静继续追问道,我看了一眼那位女病人的腕带,上面写着:汪佑芬,女,34岁。

“他,我老公他虽然瘦,平时还是很健康的,我和他在北京打工,都怪我不争气,得了那个叫—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要打化疗,这些天他照顾我累着了,天天要闹五、六次肚子,前两天还发烧了,我让他去看病,他不听,光买了些退烧药对付着,今天上午来探视时终于肯听我的话上急诊检查了,医生您看,这是他拿回来的化验结果,我看不懂,只知道上面有很多上下箭头,挺着急的,让他赶快回急诊去看看怎么回事。”汪女士递给我们几张化验单,她说到自己得了白血病的时候一脸的镇定,但一提起丈夫,眼眶中的泪水就开始打转了,“谁知这时候他又闹肚子了,在病房厕所里蹲了好久没出来,我觉得不对劲,打开厕所门一看,他已经晕在地上了,然后我就赶紧喊了你们……”

汪女士又泣不成声了。我们接过她手头的化验单:白细胞明显升高,到了17×109/升,中性粒细胞93%,轻度贫血,血色素106克/升;血生化的转氨酶、血清肌酐、心肌酶都轻度升高,当时化验的血糖是3.2毫摩/升,已经是很低了。

“哦,原来刚才从急诊消失的病人就是他呀。化验室回报这些危急值后我们还找了半天病人。”石静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她接着连珠炮似地发问,“他吃什么吃坏肚子的呢?化验检查有贫血,他腹泻排出来的大便黑吗?有血吗?他吃了什么退烧药呢?”

“别看他个子小,胃口还是蛮好的,平时都是我给他做饭,一顿能吃两三碗米饭,这几天委屈他了,都在街边小店吃的饭。拉肚子排出来的是黄色的粪渣,没什么血。退烧药就是家里备的药吧,应该叫—泰诺林吧。”

“饭量大,人很消瘦,会不会是糖尿病呢?这几天吃得不好,又腹泻、发热的,造成了低血糖反应。”林爽还是对低血糖现象念念不忘。

“我们要抓住主要矛盾!我觉得现在最麻烦的是心衰,你们看,房颤,心界大,双下肢也肿得明显,这些都指向心衰。至于原因,腹泻、发热的病史,再加上检查发现心肌酶升高,我觉得很可能是病毒性心肌炎!这在我们急诊可不少见。”石静卷起衣袖,双手往腰间一叉,“送到急诊去吧,趁我们抢救室还有一张空床。”

“我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去?”汪女士咬了咬嘴唇。

“不行啊,你还在住院呢,上午的化疗也才打了一半。”林爽和一旁的护士劝道。

“听你们说的样子,情况看来很严重,我放心不下……要不,各位医生,你们就收他住在病房吧,我就想陪着他。”汪女士的双手紧紧握着丈夫的手臂不放。

“可是……病房现在没有空床呀。”护士说着,扭头看了一眼护士台前的住院病人一览表。

“那……我出院好了,出了院就有床了,我老公住下,我看着他。求求你们,我们一直相依为命,现在他病得这么重,我只想好好看着他……”汪女士说着说着,又禁不住抽泣起来。

“汪女士,我很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出现这种情况按流程我们应该把病人往抢救室送,在那里可以实施最稳妥的治疗。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病人好,也是对您负责。”我注视着汪女士的眼睛说道,林爽在一旁使劲地点了点头。

“医生,我也很理解你们。但这些年我和老公一直过得很辛苦,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了了。这个当口,我真的就想好好看着他,求求你们,等我出院之后,你们就把我老公收进来吧。”她同样注视着我的眼睛,眼睛里透着渴求,门牙紧紧咬住下嘴唇,仿佛就要咬出血来。

难办了,我的心有些触动和挣扎。

为难之际,邻近病室的一个老先生走了出来:“医生,要不让病人住在我那屋吧,本来我安排下午出院的,有孩子来接我。看你们都挺为难的,我这就办出院,姑娘你也就别犟着脾气了,我的床留给你丈夫用。”

汪女士对老先生千恩万谢。我们也不再犹豫,对老先生点头致意,推着平车就往房间里送,毕竟,病人还处于不稳定的时期,找到合适的救治环境是施展手脚的第一步。

护士们麻利地把郑先生从平车搬到了病床上,调整好输液和监护仪的摆放位置,林爽拨弄着输液的调节器,把补液速度加到最快,抬头对我说:“我们把糖盐输快点儿,低血糖也会纠正得快点,老总,你看心率这么快,我们要不要用点β受体阻滞药[ 作用机制是抑制β肾上腺素能受体,减慢心率,减弱心肌收缩力,降低心肌耗氧,防止儿茶酚胺对心脏的损害,长期使用能改善左心室和血管的重构及功能。

石静使劲摇了摇头,嘴一撇:“嘿,拜托,心衰呀心衰,我们还是稳健一点吧?补液过快会加重心脏负担!还有,心衰来势汹汹的时候使用β受体阻滞药岂不是雪上加霜?”

林爽和石静说起话来都像是机关枪,刚才她们讨论起来时我就没找到合适的空当,现在她们俩的眼睛都盯着我看,似乎在等我拿主意:好吧,看样子也该轮到内科总值班说话了。

“依我看,你们俩说的都各有几分道理。低血糖是板上定钉的事实,但它不是全部,比如它没法解释发热、腹泻和类似心衰的表现。诚然,病人的症状又与心衰很像,但细细想来,却有些不典型的地方,比如肺部没有湿啰音,血氧饱和度也一直很好,也就是说,病人没有左心衰的典型表现。如果把下肢浮肿当作右心衰的表现,那么,在右心衰如此明显的情况下,缺乏左心衰的表现是很少见的。”

林爽低头思考着。石静转了两下眼珠,说:“但是心脏肯定有问题,心界扩大、房颤律出现和心肌酶升高,都提示可能存在心肌病变。”

“的确,我同样觉得心脏肯定有问题,但或许它不是根源,我们换个角度想,万一心脏本身也是受害者呢?”我稍作停顿,将思路整理一番,“饭量大,人消瘦,提示基础代谢增高,高热、大汗、心率快、颈动脉搏动强,提示交感神经兴奋,再加上下肢浮肿、腹泻和近期解热镇痛药的使用,你们想到了什么?”

“哦,对!是不是甲亢啊?老总,这双下肢的浮肿应该就是甲亢特有的黏液性水肿吧?排便次数增多也是甲亢的表现。嗯—解热镇痛药可能会诱发甲亢危象!啊,对了,高代谢,再加上近期的进食差和腹泻,低血糖也解释得通了。”林爽说着,伸出手指按了按郑先生的踝部,又是一个凹陷的小坑。

“甲亢危象呀!你这个想法倒挺有意思。”石静瞄了一眼郑先生的脖子,又伸手触摸了一下甲状腺,“但是好像甲状腺并不大,也没有结节呀。”

“所以我们还是抽血检查甲状腺功能,让客观事实来说话吧。”我示意护士过来抽血,又对林爽交代,“一会儿复查血糖,如果血糖正常了,神志还没好转,我们就需要重新梳理一下意识障碍的原因,别忘了甲亢危象本身就可以导致意识障碍。”

护士扎针抽血时,郑先生的手臂回缩了一下,同时他皱了皱眉,我和林爽他们对视了一下:有反应了,好现象!没一会儿,郑先生慢慢清醒了过来,汪女士见状,使劲抓着他的手不放,我告诉她郑先生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抢救,汪女士才恋恋不舍地放开爱人的手。

郑先生告诉我们他从来没有被诊断过甲亢,但从前就老觉得颈部血管的搏动很明显,这半年来自己越来越瘦,两个月来排便的次数也明显增多了。回答这些问题时他有些费劲,呼吸还是很快,心电监护上的心率一直在140次/分以上。

“适度加快输液速度,补充血容量,试着物理降温,尽量避免水杨酸制剂退热。我认为现在病人没有心衰或心衰不重,就用上β受体阻滞药吧。

还有,追着化验室要甲状腺功能的结果,这很关键,如果确定是甲亢危象,我们需要加上丙硫氧嘧啶抑制甲状腺激素合成,用上碘剂减少甲状腺激素释放,到时候可能还需要用点激素。”正说着,值班手机响起,呼吸科让我去看一个哮喘急性发作的病人,离开前我再三嘱咐林爽:“记住,甲亢危象是危重症!好好盯着病人!”

石静和我一起离开,她打趣道:“真有你的,说得我心服口服!化验结果出来告诉我一声,果真如此的话,我可要好好崇拜一番。”

呼吸科的哮喘病人倒是有惊无险,处理完毕,半小时过去了,值班手机再次响起,我一看是血液科:该是来告诉我甲状腺功能检查结果的吧?

谁知,接起电话时却是林爽惊慌的声音:“老总,快来!现在有两个病人要抢救!化验结果的确是个甲亢,我正准备用药,病人突然心搏呼吸骤停,护士们正在胸外按压!他妻子听到抢救的动静,拔了输液跑了过来,然后她就突发憋气了,现在脸都紫了,血氧饱和度才83%!”

“把石静一起喊过来,看来我们有的忙了!”我再次飞奔开来,感觉自己的心跳如油门踩到底的引擎一般。

几乎是前后脚,我和石静跑到了内科楼2层电梯门前,我们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数字,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冲进楼梯间。

到了血液科,郑先生床旁围着林爽和两名护士,心肺复苏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中,汪女士那头也有实习医生和一个护士忙乎着捏“皮球”。我和石静身上都充满着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顾不上喘息,我冲到郑先生跟前,石静则冲向汪女士,迅速地评估病人状态后,几乎是同时,我们齐声喊道:“气管插管!”

左手的喉镜置于会厌和舌根处,向前上方施力,暴露声门,右手持气管插管顺着声门口置入,充上气囊,移除喉镜。

“确定一下插管位置!”我刚才的动作真的是“一气呵成”:由于跑得急,我的呼吸很急促,带着我的手臂颤动,于是我在插管之前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直到插管完成我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我扫了一眼郑先生的心电监护:很好!自主心跳也恢复了!我突然感到左眼镜片上模糊了一块,一抹,原来是额头上滴下的一颗汗珠。

护士从呼吸治疗中心推来了两台呼吸机,林爽握着听诊器在郑先生的胸部移动:“位置没问题!自主呼吸也已恢复!”我把呼吸机接上电源,治疗模式设为压力支持,接上气管插管,调整完呼吸参数,对同样满头是汗的林爽说:“你盯着生命体征,泵上镇静药,我去看看石静那边怎么样了。”

石静好像遇到了一点麻烦。我过去的时候,看到她正把“皮球”重新扣上汪女士的口鼻,左手小指铆足了劲抬起下颌,右手迅速地挤动几下呼吸器的皮球,汪女士的床头放着一根用过的7.5号[ 成人病人气管插管时一般初始选择为7.0或7.5号气管插管。数字越大,气管插管的孔径越大。

]插管,软塌塌的气囊上沾着黏液和血丝。

“困难气道!”石静听到我的脚步声,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监护仪,右手有节奏地挤压着皮球,我看着监护仪上的血氧饱和度正从68%挣扎着一点点地往上爬。

急诊科总值班的插管技术自然是好得没话说。我看了一眼平躺在床上的汪女士,颈部隆起的大包块显得很碍眼,硬生生地把正中央的气管挤到了一边。的确是个困难气道!

“这肿块把声门压得只能看到一个小眼!也真邪门,之前说话还不带喘的,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石静继续盯着监护仪,血氧饱和度缓缓爬到了85%。

“该不会是溶瘤综合征吧?”我很在意汪女士颈部的那个大包块,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形成的实体肿物,如果化疗有效,可以看到肿块的缩小,但如果对治疗反应太过“激烈”,就可能发生溶瘤,造成体内电解质的明显波动,肿块也会像烧化了的蜡块,自身熔化的同时还会黏附压迫周围的组织。很不幸,汪女士脖子的大包块恰恰是紧挨着气管。

“等先过了这关再抽血验证吧。”到了85%后,屏幕上的血氧就不再上升了,“也就只能这样了,拿根6号半的气管插管,我再试一次!”

对于困难气道的病人而言,气管插管是命悬一线的危险赌注,操作过程中病人将得不到氧气供应,因此需要在操作前让病人体内尽可能多地储备氧气,90%的血氧饱和度通常是我们的心理防线。而经历一次失败的气管插管,喉头、声门的充血水肿难以避免,再次插管往往比第一次更为困难凶险。

石静的目光从监护仪的屏幕移开,她拿起护士递来的6.5号插管,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清楚她手上这根导管的分量……

她深吸一口气,移开“皮球”,左手握着喉镜从汪女士的右嘴角插入,向前滑,向上提起,她弯着腰,身体几乎贴在床沿,她的眼皮一动不动地撑着,里面射出坚定的目光。然后,她握着插管的右手开始移动。

成败在此一举。我仿佛进入一个无声的世界,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眼前只剩下石静手中向前试探着的导管,不好,有阻力!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

“最后再试一下!”石静咬着牙说,监护仪屏幕上的血氧饱和度又掉到了只剩72%。

稳住,盯紧,向前,导管进去了!

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重新听到监护仪的报警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我迅速帮忙打上插管的气囊,石静接上早已准备就绪的呼吸机,我们盯着屏幕,提着一口气看着汪女士的血氧饱和度一点一点地爬到了98%,监护仪的报警声终于老实了下来,伴随汪女士的心跳有节奏地“嘀—嘀—”响着。

石静往床旁的椅子上一坐,双手抱住后脑勺沉默着。我这才感到一种疲惫的感觉从头到脚地袭来,我听到自己心脏蹦蹦跳的声音,跳得很快,或许,从一开始,它就没有慢下来过。

“嘿,你说,她真的是溶瘤了吗?化疗药导致的?”石静缓过神来,双手在胸前交叉放着。

“我们抽血验证一下是不是溶瘤吧。除了化疗药,或许,情绪变化也有作用。”我脑子里开始有种缺氧的感觉,迷迷糊糊地,但又透着飘飘然的轻松。

“情绪变化会有影响?溶瘤的原因里没这一条吧?内科总值班也会说出这么不科学的话!哈哈。”

“谁知道呢?不过,你说郑先生又怎么就心跳骤停了?”

“心跳、呼吸那么快,就好比一个人在不停地跑步,就这么个瘦小的体格,跑上几十公里他还不得死给你看啊?”

“急诊科总值班也有这么怪的理论呀!哈哈。”

林爽突然有些扭捏地跑到我们面前:“老总,我突然想起,这两个病人的抢救同意书都还没签呢!他们的家属都在外地呢!怎么办?”

“那又怎样?我们可是救了两条命呢!哈哈。”我也累了,和石静背靠背地挤在一张椅子上。

接下来,我们把郑先生和汪女士安排在一个房间,两台挨在一起的呼吸机照顾着一对不离不弃的夫妻。

“同呼吸共命运。”林爽说出的这句话很耳熟,仔细一想,每逢国庆,各大媒体上都会频繁出现这句话。林爽说话的时候很严肃,听起来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成分,我们都知道,这是很真实的版本。

后来,汪女士的化验结果提示“三高一低”:高钾,高磷,高尿酸、低钙,是典型的溶瘤综合征,我们给她进行水化和碱化尿液。郑先生那头,则按照甲亢危象的治疗原则稳步进行,奇迹出现了,第二天我去看他的时候,高热已经退去,心跳次数降到了100次/分,他和呼吸机“和平相处”,呼吸频率也缓和了许多,尽管还泵着小剂量的镇静药,他已经自主睁眼了,竹子般瘦削的手把握着身边汪女士的床沿,眼睛深情地望着爱人,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叫“爱情”的东西。

我想他瘦如竹子的身躯也有着竹子般的坚韧。

交接班时,我和苏巧巧在内科办公室面对面坐着,我呵欠连天,一脸的疲惫,苏巧巧听我说完郑先生和汪女士的故事,也颇有些感动。尽管我们很清楚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预后,我们还是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命运能够让他们俩长久牵手相伴。

“101和102已经被我用掉了,105和106我可没舍得用,它们养精蓄锐,现在正闲着慌呢。”临走前我对苏巧巧做了个鬼脸,又正好赶上一个呵欠,两种表情扭曲在一起。

“唯恐天下不乱!” 苏巧巧没有像以往那样玩笑似地砸来两记拳头,她笑了笑,打开电脑上的音乐播放器,小小的办公室里飘荡起悠扬的钢琴曲,“看你困成这样了,快回去睡觉吧。”

“嗯,国庆快乐!”我又打了一个呵欠。

“国庆快乐!”甜美的声调在钢琴声里游串。

出了医院,街对面东方新银座广场的花坛上摆出了“祖国万岁”的标语和“爱国、创新、包容、厚德”的北京精神,一大群游客排着队在花坛前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老婆外出旅游去了,我回去面对的将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于是我伫立在花坛边上,只为感受一番国庆的节日氛围。看了一会儿,我走了,我发现翘首弄姿的鲜花和游客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顺着过街天桥走到地铁站,和过节前短暂的空闲相比,此时的地铁人山人海,夹杂着南腔北调,弥漫着香烟、汗渍和旅行箱的味道,站台视频上播报着“国庆小高峰”和“高速公路堵车”的消息。

有人说,旅游就是一群人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另一群人活腻了的地方。

但是,医院里还演绎着其他一些版本的黄金周故事。

我笑了笑,一个呵欠袭来,两种表情又扭曲在了一起。

临床感悟

当你有一把锤子,所有东西看起来都像个钉子

沈一帆:同样一些临床症状,在不同医生的眼中呈现的样子是不同的,由此可能带来疾病的不同诊断,并进一步影响到病人的检查和治疗。这个趋势随着医学分科的细化而变得明显。

米梦妮:内科“博大精深”,你只有了解了它的“博大”,才能更好地体会它的“精深”。我不赞成过早的专科化,在我们医院,大内科轮转五年才能竞选总住院医生,而后再进入专科,和许多医院相比,这种相对“慢节奏”的临床训练由来已久。老一辈对我们的期待是:首先是一名医生,然后是一名内科医生,再接下来才是一名专科医生。

我:医学大师William Osler说过许多名言,其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医学是一门不确定的科学和充满可能性的艺术”。了解了这一点,我们也会醒悟:当我们只拎着一把锤子去面对复杂的疾病时,是多么可笑。

苏巧巧:在源远流长的祖国医学中,“异病同治”和“同病异治”也是疾病诊治过程中重要的切入点。掌握了现代医学知识的我们更要学会用开阔的眼界去看待各类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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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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