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展是我的大学同学。
在医学院读本科时候，小展最擅长的便是拉钩。
手术的成功，依赖于团队配合，这个团队包括主刀、一助、二助、麻醉师、巡回护士、器械护士等。主刀这种最关键的角儿，往往是由科里的大佬来做的，然后高年资医生当一助，护士也是姑奶奶一样的存在，得罪不得。
像拉钩这种粗活累活，往往就交给实习生来干。而一台手术倘若小展在的话，其他人绝对不敢造次和他争抢拉钩这个位置的。
小展从小骨骼清奇，四肢黝黑颀长，垂臂过股骨下三分之一处。读小学时，村里的老头看了他的模样，顿时惊为天人，拍着小展的胳膊说，少年你臂力过人，在古代定是一员可以弯弓射虎的猛将。
而小展自高中起，双臂愈发健硕，到了大学军训时，俯卧撑一口气能做两百个，引体向上单手能做十个，教官当时就问他毕业后可否有意向参军。
有不自量力的舍友想挑战小展，夜里在宿舍拼了老命挺了一百个俯卧撑，第二天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小展后来跟我分到一个实习点，轮到普外科时，老主任一看他那健硕的身材，便给其他医生下了一道口谕，以后我的手术拉钩的活儿，都由这位壮小伙来干吧。
拉钩百次郎
没干过的人可能不知道，拉钩这事情特别累人，不仅要求精力集中，而且对于耐力有很高的要求。
拉钩没拉好的话，轻者影响手术视野，免不了被主刀破骂一顿；重者钩子一松，组织回弹影响到重要血管，血能直接喷到无影灯上。
一些生得比较委婉的男同学，拉个十分钟，手臂就酸痛无比了。
而前世可以弯弓射虎的小展，能一口气拉上个一小时，并且纹丝不动，仿佛一座泰山矗在手术台边上。
实习一年期间，小展上台拉钩不下一百次，从未出过差错。
在小展的大力助攻下主刀做手术做得飞快，和他配过台的医生护士们都对他大加赞赏，认为小展毕业后应当继续读博深造，以后争取做我国的拉钩学奠基人。
毕业晚会上，小展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发言了。那天晚上我们纷纷给小展敬酒，有人向他打探如何将双臂练得如此强壮、哑铃要从几磅的练起、蛋白粉买哪个牌子好。
而小展羞涩一笑，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二十多年的单身生活。
小展的岗前培训
本科毕业后，我们便各奔天涯了，我在广州的一家小医院上班，小展和大家的期望一样，顺利地拉了三年钩，读完了外科硕士，然后去了广州番禺的一家三甲医院工作。
但是在成为拉钩学奠基人的道路上，小展却遇到了挫折……
我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小展，是上周去长隆玩的时候。
先给不在广州的朋友简单介绍一下长隆。长隆是个旅游度假区，类似北京的欢乐谷，有长隆欢乐世界、长隆野生动物世界、长隆水上乐园等几个独立园区，非常受到小朋友喜爱。
现在正值暑假，长隆的人多到爆炸，你拿着手机想和身后的大象自拍，照片里面至少有不下一百个小朋友做你的背景。各个游乐园的服务员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负责购票的、给小朋友讲解动物的、在餐厅端盘子的、收拾桌子的，各种各样的都有。
而医学硕士小展，便是其中的一员。
我见到小展时，他正在餐饮区端盘子。多年不见，小展依旧是那个双臂健硕的汉子，除了肤色更加黝黑一些之后没啥变化。我和他大声打招呼，然后问他怎么跑这里当服务员了，是不是被医院开除了？
小展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告诉我说，开除毛线，这是他们医院的岗前培训。
小展所在医院的岗前培训安排
心情本就不舒畅者，请谨慎点开
我表示不信，岗前培训哪有把医生发配到动物园干活的，这能培训个啥？
小展也不知院领导的良苦用心是啥，但他认为，在这里干活起码能培养他的力量和意志。无论多重的餐盘，他都能一手端一盘以每秒五米的步行速度飞快送到顾客的餐桌上。而大杯可乐这种东西，他一手能端四个。
我对此表示赞叹，小展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这算啥？要是玻璃瓶装啤酒的话，我一手能端六个！」小展比划了一下，强调是他们青岛啤酒节的那种。
端盘子，是个美差
我点了两杯可乐，坐下来和小展慢慢聊。
小展告诉我，他们医院的小医生入职，都得发配这儿干一个月活。他这端盘子算是挺轻松的了，起码是在屋檐下，晒不着。
有的女医生，在商场里卖公仔，也是美差。还有的汉子，当年是寄生虫学霸，对各种花鸟虫兽颇有研究，便被派到动物园去做义务讲解，给小朋友们讲解老虎和狮子交配后生的是狮虎兽还是虎狮兽。
其他医生，在太阳底下或是维持排队秩序，或是让大家扫微信购票，却是辛苦异常。每天从早上 9 点干到下午 6 点，在广州将近四十度的盛夏暴晒一个月之后，便和广州小北路的那群黑叔叔一般模样了。
（此处有一张因为害怕被领导穿小鞋删去的图）
相比起来，小展这端盘子的工作确实轻松不少。我不禁想起水浒里，武松被发配孟州时的场景。
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着。正是五六月炎天，哪里去躲这热。武松却背叉着手，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
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
高觉悟的小展
我感到医院这种做法非常……（为免被删稿，此处省略 500 字），让一帮医学硕士博士发配到这里当服务员，堪比文革期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作为从小看今日说法长大、接受过 CCTV 良好法学教育的人，我告诉小展，医院这么做，可能是违反劳动法的：
第一，岗前培训内容跟以后的医务工作没有一分钱关系；第二，培训地点跟劳动合同上签的地点根本不是同一个。
你这样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并且是未来的拉钩学奠基人，应当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利益，大胆的和医院撕 X，不能在这里做一个廉价劳动力。
不料小展大手一挥，严厉地批评了我：
「医院哪讲什么法律！」
小展一语，醍醐灌顶。我觉得，我实在是拿衣服了。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小展告诉我，他觉得现在这份工作也挺好的，每天可以见到明媚的阳光，没有医闹，而且工资比当住院医还高一些，以后没准就在这儿长干了。以后我要是去的话，看在今天请他喝可乐的份上，他可以考虑帮我逃票。
我勉励小展，通过这一个月的培训，他可以达成两项成就：最会端盘子的医生，最会做手术的服务员。
夕阳西下，虎山的屎臭味渐行渐远，在动物园门口分别时，小展语重心长地送我一句话：
张华转行去了医药公司；李萍去了美国行医；我在长隆当服务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