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得我刚上班的时候,由于医院的监护和急救条件有限,一般的小手术,比如双侧输卵管结扎术、疝气手术和阑尾切除术等,我们通常会选择风险小、费用低的局部麻醉。
虽然这样会有些疼痛及牵拉反应,但只要做好术前沟通,基层医院的患者往往乐于接受。
做手术哪有舒服的?只要能把病治好,受点罪不算啥……
病人和家属通常会这样讲。
我曾无数次目睹患者躺在手术台上满头大汗却咬紧牙关与疼痛对抗的表情,如果术后你问他们刚才是不是很痛,大部分人都会轻描淡写地告诉你:一点点,一咬牙就过去了!
不过,结扎除外!
结扎,是人们对「双侧输卵管结扎术」的简称。结扎时一般采用局部麻醉。常规消毒后,以利多卡因注射液为麻醉剂,在切口处做局部浸润,稍加按摩,手术便开始了。
切皮,止血,提输卵管,结扎,关腹,缝皮。
做这样的手术,基层医院的妇科医生轻车熟路,如无特殊情况,少则几分钟、多则十余分钟就能完成。
可是接受结扎的女人往往不会忍着疼痛不发声,她们总是以各种呼喊、各种诉说来宣泄情绪,以表达心中的恐惧、抗拒抑或痛楚。
哎呀,疼啊——这罪都让女人受了!疼哩狠啊,哎嗨哎——
如此这般带着豫剧曲剧唱腔的哭诉声与手术全程相伴。听着这样凄惨的哭声,想着手术台上的女人再也无法孕育生命,我心中充满各种焦灼抑或纠结。
手术结束时,和护士一起护送病人,随着护士推开手术室的玻璃门高喊「下一个进来」。那刚刚做完结扎的妇女已经捂着肚子走出来了,看见手术室外翘首企盼的家属,她们通常会哭。
有的小声啜泣,有的失声痛哭,有的连哭带说,有的撕心裂肺……待她离开后,手术室外面排队结扎的其他妇女和家属便开始议论:某某哭得伤心,或因没生男孩、或因婆家人对她不好、或因丈夫和别的女人跑了、或因她平时娇气懒惰不干活才会怕痛……
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局部麻醉的止痛效果是有限的,尤其是牵拉输卵管时会令人痛苦无比。
于是,我便尝试着与准备接受结扎的妇女交流:
你愿意做手术时打个腰麻(蛛网膜下腔麻醉、俗称腰麻)吗?可以完全无痛。
真的吗?好啊好啊!
是的,不过手术前要禁食水,手术后要住院观察,甚至需要导尿……
聊到这里,不少人已经不再接受腰麻了。当然,也有人会继续询问。
那腰麻一次得多少钱?
比局麻贵,得好几百。
不就是打一针嘛,咋恁贵!算了算了……
尝试几次后,我不再奢望结扎患者接受腰麻。
那时还没有实行「新农合」,农民大多也没其它医保。淳朴的乡间百姓,在痛或不痛之间做出了如此无奈的选择;而我,曾立志要让手术病人「安全、无痛」地度过手术期的麻醉医师,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病人「忍痛割肉」。
况且,结扎不同于阑尾切除术这样的手术,结扎时的女人是脆弱的、无助的。
所以,每年到了集中结扎那几天,我心里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
2
剖宫产就不同了,因为有新生命的诞生,即使偶有疼痛,产妇和家属也能保持愉快的心情。
手术前,产妇在护士的帮助下艰难地侧身、屈膝、弓背,便于麻醉医师用手打探腰椎间隙,不管能否摸得清楚,都得凭借「进针角度、穿刺经验和手指上的感觉」为产妇施行硬膜外麻醉和(或)腰麻。麻醉结束,再帮助产妇恢复「大约左倾十五度的仰卧位」。
来,抬抬腿!
动不了了!
下半身啥感觉?
哎呀,麻了麻了……
不过呢,等一会儿医生取胎儿时可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如果有什么不适就告诉我,胎儿取出来之后我还可以根据情况追加用药。
没事,应该能忍。麻醉药用多了对大人小孩都不好!
「有点痛,得忍忍!」这可能是相当一部分产妇对麻醉的理解吧,诸如麻醉药物用多了会影响孩子智商,甚至认为剖宫产手术过程中出现一定程度的疼痛是理所应当的,如果完全不痛反而还不太好了。
对于这样的认知,很多麻醉医师都习以为常了,别说产妇,就连部分老一辈的产科大夫也是这么认为的。
记得刚上班时,有一位退休返聘的颇有经验的产妇大夫曾在手术台上问我:「小余,产妇咋不吭声了?」我立即向她报告生命体征并强调此刻产妇非常安全。谁知她叹了一口气,说:「做手术时,我还是觉得听见病人说有点疼,我心里才踏实!」
基层医院的产科大夫就是这样,她们做手术的速度极快,对麻醉医师的依赖性不大,即使在局部麻醉下,面对肌肉紧绷的状态,她们仍然可以完成剖宫产术。
至于疼痛,她们总觉得做手术时听到产妇喊痛说明患者是安全的,并且会在术后告诉产妇及家属:这么大的口子,怎么会不痛?咱们手上割个小口还痛呢!只要母子平安就好……这样的解释,最能让家属信服,他们一边感叹医生医术精湛,一边祝贺手术成功!
好在年轻些的产妇大夫已经不这么认为了,对于麻醉效果,她们要求「安全、无痛、肌松」, 手术室里因疼痛而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少,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好。基层医院的麻醉医师,比如我和我同事们的重要性也渐渐凸显。
之后,随着「新农合」和各种医保政策的普及,基层百姓「看病贵」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解决,医院病人渐渐增多,我也因此有了去大型医院进修学习的机会。
那里的剖宫产手术比基层医院的时间要长,但手法相对温柔、过程精细。妇产科专家要求麻醉医师除了达到「安全、无痛、肌松」的效果,还要把「精神因素、哺乳效果、子宫复原、心血管压力、消化道恢复、术后活动」等诸多项目列为麻醉前评估的重要依据。
麻醉医师的工作职责,不再是单纯地让病人无疼痛感,还融入了更多人文关怀。
3
为了减少患者痛苦,医疗水平一直在不断提升,但如今,人们似乎对疼痛却越来越敏感了。
越来越多的门诊手术进入到了「无痛」时代。说到「无痛」,恐怕不少人会立即联想到一个词——「人流」。
铺天盖地的妇科男科广告和街头大量发放的宣传册子,让人们对「人流」这个词不再陌生。
记得几年前的某个夜晚,一个 14 岁的初中女孩因下体少量出血和腹痛紧急就医,彩超显示已经怀孕两个多月,因出血需要做人工终止妊娠手术,也就是通常所说的「人流」。
为了减轻对女孩的伤害,家属强烈要求做「无痛人流」。当我走进妇科诊室准备进行麻醉前签字时,女孩父母正像审犯人一样问妇科医生一些问题,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能做到一点都不痛吗?是不是手术中都在睡觉?万一手术中醒来怎么办?万一醒不过来谁负责?
我向他们仔细解释了麻醉的方式和相关风险,并让他们看清楚知情同意书上面写的内容,考虑好了再签字。最后,我还告诉他们,我们这里不是条件最好的医院,但就算是发达国家的顶级妇科医院,也做不到百分百的保证。如果他们不信任我们,可以选择转院。
也许是家属暂时没有找到我话语中的漏洞,也许是他们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之后的签字、麻醉和手术都非常顺利。当我和妇科医生刚把做完手术的女孩送到病房时,她便睁开了眼睛。女孩母亲生怕女儿受半点委屈,不停地絮叨着。
乖,妈妈在这里,你害怕吗?
女孩摇摇头。
你饿吗?想吃点什么?
女孩摇摇头。
肚子痛不痛?
女孩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你不是说无痛吗?!」女孩的母亲用手点着妇科医生的脸,咆哮般地嘶喊着。与此同时,巴掌毫不客气地扇了过来,「啪」的一声打在医生脸上,眼镜被甩在墙上,镜片立即碎了。
这时,女孩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母亲马上转过身继续安慰女儿,仿佛一切都没发生。由愤怒到平静,情绪转换之快超乎想象,我真觉得女孩的母亲不做演员实在太可惜了。
怒不可遏的我拿出电话准备报警,被及时赶来的领导制止了。「病区里病人不少,怎么可以报警?!」领导冲着我训斥道。我忍了忍,愣是把委屈的泪水咽了回去!
次日清晨,领导特别要求我和妇科医生一起查房并向女孩询问情况。女孩说,做手术时没有一点儿知觉,就是舒舒服服睡了一觉。
我们向家属解释:做手术时肯定是无痛的,可是当你女儿醒来时,因麻药作用渐渐消退和子宫轻度收缩,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适。
接下来,便听到几句简单的道歉,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还有那么多的病人需要诊查需要治疗需要手术,哪有闲工夫去较真儿呢!
4
没有了疼痛做为代价,接受人流手术的患者越来越低龄化了,至少在我的经历中是如此状况。
没过多久,那个女孩又带着「闺蜜」和「闺蜜」男友来了。女孩很有经验地告诉那个大约十六七岁小男孩:这家医院收费便宜,也是无痛的,你们上次去某某医院,花了七八千,在这里,不到两千就解决问题了。
虽然价格不贵,可是如果未成年人做这种手术,我们一定得要求父母陪同。经过沟通,女孩「闺蜜」的母亲来了,小男孩当然是落荒而逃。
就这样,又一个女孩进入了我们的手术室。手术前,妇科医生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你们懂得如何避孕吗?多次人流对身体有影响的!
当然知道啊!
那怎么还……
嗨,无痛又保宫,让爱更轻松!《健康杂志》每期不都是这样宣传的吗?哦,我想睡觉了……
说话间,女孩已经睡着。
无痛又保宫,让爱更轻松!你听听,这广告词的杀伤力……
妇科医生一边消毒一边说着。
几分钟后,手术顺利完成,当然是无痛的。美美睡上一觉,负担全无。在女孩心里,这难道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吗?
遗憾的是——她没有看见手术室外的候诊椅上,她的母亲已泪流满面……
痛或不痛,也许已不单单是麻醉医师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