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黑白、好坏和高尚低贱,还存在着一些东西,我们无法用一把机械的尺子去衡量。
血液病区入口的角落里挂满了患者送来的锦旗,送旗的人有的还在顽强地接受每月一次的化疗,有的早已不在人世。
李明菊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三天前尚能叫出儿子的名字,自从前天晚上出现幻觉以来,她的意识水平每况愈下,昨天中午开始进入谵妄状态,手臂甩在床沿上碰出几处大块青紫,她的一双儿女流着眼泪围在床边不停地呼唤,她终究还是变得只能做最简单的应答,越来越躁动不安,几次想要扯掉氧气导管和留置针头。她的老伴在一旁抹眼泪,因为舍不得李明菊遭四肢被绑在床上的罪,坚持要握着她胡乱甩动的手,可好几次都挣脱了。
李明菊躺在床上不停地抽动,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我们不敢使用镇静剂,在一旁看着很是心酸。血栓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本来就是烫手山芋,输血科传来消息说多次交叉合血失败,更加让我们感到紧张。血氧饱和度出现下降趋势,生命体征已经不平稳,重度贫血加上血液里存在的抗体,让李明菊前面的路变得很窄,主任说,病很重,来晚了,恐怕她挺不过这个周末。当我们把消息告知家属,她的女儿顿时在病房里嚎啕大哭。主任说,试试血浆置换吧,但一定要转去 ICU 做,风险太大,一旦发生意外,方便就地抢救,也许可以获得一些缓解,但也很有可能迈不过这个坎,家属眼里刚放出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ICU 是不允许家属留陪的,他们思虑再三,经济压力大,加上怕见不到李明菊最后一面,于是决定仍把她留在普通病房,连不做有创抢救措施的字都已签好。走廊里不断更新的时刻表,对李明菊来说,是在给她的生命倒计时,李明菊能看见阳光时间真的不多了,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
输血科坚持不发血液,入院前在急诊科输的洗涤红细胞似乎并没有起到明显的作用,床头那些输液更像是安慰剂,连我们都已不再关注到底能起到多大的疗效,除了她本人,我们都知道命运已定。夜班时候,精神科总住院医师来会诊,我看到留在病历上的会诊意见,站在床头看着毫无血色的李明菊,思来想去,奥氮平还是不用为好,原本脆弱的血液系统怕禁不起丁点波澜。动脉血气分析提示存在呼吸性碱中毒,氧气面罩发出嘶嘶的气流声格外刺耳,病房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看着不断往下掉的血氧饱和度,我遵照上级的指示,再次找李明菊的儿子谈话。
李明菊的儿子眼睛因为悲伤和劳累已经血红,他却依然保持着保持着很好的风度,我们能理解那些哭天抢地的家属在病区喧哗、发泄,甚至对着我们撒气,他却把悲痛藏在心底,对我们一如既往地尊敬和信任,连主任也很赞赏他,夸他是真正能担当的男人。
病情恶化速度很快,李明菊已经深度昏迷。将近中午,病房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她的女儿悲痛得几乎要昏倒,原来是李明菊要被拉回家料理后事。仅剩最后一口气的李明菊,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即将归于土地。
李明菊的儿子说,一定要在离世前带妈妈回家,不然以后她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临走前打了满满两大袋氧气,护士和主任分别交代注意事项,他一一点头,临走前向我们深深鞠了一躬,我们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所以什么也没有说,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小王,地下车库的路线有些复杂,送他们下去吧!
我承认当时有些莫名的压力,倒不是因为要去送别一个生命即将终结的人,而是当我们推着病床快要下楼时,护士突然把我拉到旁边面露难色地交代说,病号服还没有脱下来,这是医院的财产,病人穿回去恐怕护理组要倒贴钱,王医生,你得把病床和病号服都带回来。
李明菊生命垂危,这样的要求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如果不提,管床护士恐怕要被扣钱,真是两难。
到达地下车库,我一下狠心,终究是惴惴不安地向家属提起病号服的事情,她的儿子竟然表示理解,当即要给换下衣服,我吓坏了,赶紧制止他说,车来车往的让人看见不好,总得找件其他衣服遮一下,李明菊动弹不得,换来换去终究还是换不下来,她的儿子看着我,没等他开口我便摆摆手,不方便换就算了,没事。
我的工资虽很微薄,但一件病号服还是买得起的,倘若真的追究起来我也坦然受了,总比医生要求生命垂危的病人留下病号服再走背负的心债要小得多。我跪在床上帮忙把李明菊挪近车里,那是一台 SUV,撤掉后排座位后正好可以放进一个人,李明菊于是被斜放了进去。
她的儿子感激地看着我说,王医生,你来送我妈妈最后一程,我应该向你行大礼,可我从来没有下跪过,不习惯,请你不要见怪,我妈妈她……他眼睛一红,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突然握住我的手塞进已经准备好的几张百元钞票。我又吓坏了,忙推回给他说,作为医生这些都是应该的。他坚决要塞给我,推来推去像是主人在打发临走的客人。
他不是有求于我,为何要给我钱,我对入职培训会上反复强调的处罚纪律有几分畏惧,当然不受,我是一个有分寸的医生。况且,真是于心不忍。
然而我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用力地再次塞进我的手里,低着头说,王医生,你是个好人,这是我们家乡的习俗,你来给老人家送终,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接受,我和妹妹应该向你行了大礼才能回家,我妈妈从小教育我们俩要懂礼数,不是我们不懂,是你的年纪比我们俩都小,我们跪不下来……
就这样,我收了从医以来的第一个红包,那也是唯一的一个。
我无意为那些犯错的人开脱,只是领悟到,不是所有有罪的人都是坏人,不是所有的红包都代表着不堪的交易。在这个世界里,不只是黑白、好坏和高尚低贱,还存在着一些东西,我们无法用一把机械的尺子去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