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电影《马路天使》剧照
国庆假期中,我参加了重庆医科大学校庆。返沪去机场的路上,与同车一位首医的教授谈起了最近的杀医案。
专车司机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得出,他一直在听我们谈话。
我们谈到这次杀医案后我的一些观察:几大网站对这件杀医案的新闻报道的跟帖评论或留言中,毫无悬念地,又出现了相当多的言论,认为「有果必有因」、或者直接喊出「医生该杀」的口号。
在我说到这个的时候,年轻的司机忍不住转过头,插了一句:「我觉得很多时候是医生有责任,该砍。」
听闻此言,我和首医的教授面面相觑。
死刑已经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前些天,一个官方微博晒出了七张杀医案死刑犯的照片,意图震慑,并引发了一些叫好之声。
而我觉得,这根本就是一种悲哀:都枪毙七个了,也没止住。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在预防杀医案方面,如今,死刑已经起不到太大作用了。
杀医这事儿,是阶层矛盾,根本原因并不在医疗领域;杀医这事儿,是时代之恶,而所有时代之恶的形成必然有着极为复杂的历史积淀,这锅全要当下「这届」来背,有点儿冤。
说到时代,我就有些感慨。
医疗条件那么差也没人砍医生
1937 年上映的《马路天使》,是我很喜欢的一部黑白影片。我喜欢这部影片,不仅是里面有「四季歌」、有「天涯歌女」,更是因为这部影片是中国早期社会问题的集大成者。
「钱不够,医生不肯来。」
《马路天使》中最后的情节是,一帮穷人试图去帮助受了重伤的妓女朋友。结果,外出延请医生的人赶回来后,说出了这部电影最后一句台词:「钱不够,医生不肯来。」
可以看出,民国时期的医患关系也绝不是一派和谐景象的。如果我们翻看民国时期的医学杂志,经常会发现医师们抱怨病人的各种自私与刁钻;如果我们回顾民国时期医患纠纷的报道历史,更是会发现,民国时期医患纠纷也不少,甚至有「医患诉讼高峰年」,而且当时的报章对于医界不良现象的抨击远比现在激烈得多。除此以外,与如今相比,民国时期医疗水平很差,差到可怜的程度。
那为什么,民国时期的医患关系没有这么紧张?在这里,我稍微列举几条可能的原因:
1. 不患贫而患不均
医疗水平差可能有一个「好处」就是,在医疗待遇方面,贫富差距不至于过大。
那个时候,即便是极为钱的巨富,也买不来先进的医疗条件,因为根本就没有。所以,那时的穷人们看在眼里也不至于太嫉妒。
但如今那?咱们也不多说了,钱和权造成的医疗待遇的差距,可谓天壤之别。
2. 医疗慈善救助
除此,民国时期,医疗慈善救助做了极大的努力。
在 20 年代,中国的医院就逐渐开始建立服务贫病的社会服务部。不论是私立医院还是公立医院,都为赤贫阶层提供了大量的免费医疗服务。慈善,是那个时代的医疗特色。
在那种落后的条件下,我们很难说那些免费服务能够起到多少真正的医疗作用,但是,那些医疗慈善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在医疗领域内出现激烈的阶层对抗。
在慈善方面,政府没能力做的,社会和医院就要做。如果政府做不好,社会和医院也做不好,那就会很麻烦。
3. 社会信仰
所谓「信仰」,既包括「信」也包括「仰」。
信,是指对社会的信任,在个人受到不公对待的情况下,个人利益受到无端损害的时候,对社会公正处理这些矛盾的能力的信任;
仰,是指敬仰、敬畏,是指矛盾行为的自我约束,这或是能被传统社会力量劝阻,或是因敬畏鬼神而不敢下手。
世界很多文化借助宗教信仰来指导人们生活的信念和世俗行为;而对无神论者——也就是中国大多数人——自我尊重、尊重生命,是重要的正道。
如果社会中没有敬畏,没有了信任的,公正的解决方案,在自觉「受委屈」的情况下,暴力和伤害他人,就成了唯一的「解决」方法了。
4. 认清主要矛盾
有不少医界人士认为:媒体和执法机构在伤医、杀医的事件中,可能承担一定的责任。
但是,如果回顾历史,我们会在很多事情的认知上清楚一些,哪些是主要矛盾,哪些是次要矛盾,哪些又可能是我们的主观臆想。
从历史角度来看,中国的医患纠纷发展形势根本不以媒体或是警察的意志为转移。虽然媒体和警察这些天天让公众义愤填膺的行业,其实根本不是伤医形势严峻的主要矛盾。
有人会说,时代发展了,社会情况不一样,现在出现伤医潮也是有情可原的。但试细想,现在与我们同一时代的其他国家和地区,有没有出现伤医潮?在这个前提下,我们与历史纵向比较,民国时期没有伤医潮的话题,就变得特别有意义。
大不了当个烈士
与其他行业或者某个社会阶层相比,医生群体在总体人群中所占极少,在社会改革中,也许起不到什么决定性作用。但我依然建议医学同行学习历史、了解现状,根本目的,不是为了改变大环境,而是适应大环境。
每逢杀医案,很多同道义愤填膺,言辞激烈,有心灰意冷,不想当医生的,也有想和所有「不讲道理」的病家搏命之势,更有甚者,说「大不了当个烈士」。
我觉得,大家的悲愤心情完全都可以理解。但很多同道之所以会有「慷慨牺牲」的言论,是因为他们对于这个历史时期的漫长性缺乏足够的认识。
我们身处社会转型的历史时期,我们跳不出自己所处的历史时期。但凡谈到社会转型时期,从历史角度来看,都至少持续半个世纪。平时讲座时,我经常会说出让大家目瞪口呆的一句话:现在,杀医生只不过才杀了十多年而已。
我们面对的,是一场持久战,不要轻言「牺牲」,不要轻言「放弃」。
那么,怎么办?
对于这个社会,我还是有信心的
在去机场的车子上,我和首医的那位教授发生了争论。他认为这个时期应该全面强化医院的安保,应该做得比机场还要严格,应该派驻武装警察。而我认为,安保是必须的,但要适度,我们是医院,要看上去像是一家医院,而不是堡垒。这个时代,预防伤医案,主要靠脑子,而不是靠安保和武力。
1. 要敬畏与宽恕
过八年的医患纠纷处置工作,而且也没被砍死(当然打架是有一些的)。对于那些一谈「伤医案」就情绪激动的同道,我会悠悠地摆资历:我挨过的打,比你见过的拳击比赛还多。
那些年的工作经历中,我收获的不是内心中的愤怒或者仇恨,而是敬畏与宽恕。所以,我还能全身而退。
2. 要辨别「纸老虎」和极端事件
八年中,我处理过很多声称要「炸医院、杀医生」的威胁信(很多威胁信是政府部门转给我们的,自然也就没法再「报官」,只能自己看着办)。经过评估,其中很多是吓唬人的「纸老虎」。
但是,有个别的,我分析认为存在出现极端事件的可能。对于这种个案,我们就没法按照正常医患纠纷的方式处理,只能「妥善解决」(很多同行读到这里估计要跳起来说,人人都「妥善处理」,这个社会就乱了。我劝你再看看我前面的分析,医患纠纷形势的发展变化,不以我们是否「妥善处理」而转移)。
其实,评估不是那么简单,还有一部分威胁信实在是判断不清,不知道会不会砍人。
对于这种为数不少的情况,我只好赌,我赌他不会砍,我赌我们的这个社会不会乱到那种程度。
八年来,我没赌输过。(当然,我的赌,是建立在评估的基础上。怎么评估?有机会,听我讲课吧…)
3. 要有改善的信心和努力
虽然有信心,我们还是要努力。我看了那么多民国时期的医学史料,至少在一个方面,前人们比我们做得好,那就是在社会信仰基础上的人文教育与培训,特别是在如何对待「贫病」的方面。
那个时期的医界,普遍有「善待贫病」的思想。其实,就是避免与赤贫阶层发生矛盾。
那个时期,医师们的自保策略很明确:要么就不和贫病发生任何关系,要么就给贫病看病时不要钱。赚穷人的医药费,是很危险的事情。
所以,我在讲座中一直建议我们的同行:如果你不能做到只给权贵看病,那么就对那些贫苦的病人好一些、再好一些。
当然,时代不一样了,如今我们面对的挑战比远民国时期更多。
4. 要学会综合治疗
我是在干了纠纷处置工作之后,才真正理解「社会综治」的含义,其实,就跟医疗上的「综合治疗」是一个道理。
面对一个病因复杂的恶性疾病,我们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精准治疗的办法和灵丹妙药,只能是把所有能用的办法一起上,才有可能保命。对于预防伤医案来说,能用的「综治」办法有医疗质量、医疗慈善、善待贫病,当然也有强化安保、死刑震慑等等。
我们还是要努力。可能,我们没法让环境变得更好,但至少,我们可以阻止它变得更差。
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最后,分享我常说的一段话:
患者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和患者共同的敌人是疾病。我们和患者在同一条船上,只不过这条船遇到了时代的风暴。
我们衷心祈祷,风暴快些褪去,所有人都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