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 医生的冠军心:有时明知不会赢 也会拼尽全力

2016-09-12 13:44 来源:殳儆工作室 作者:罗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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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 ICU 医生。

我深深理解郎平的话:女排精神不是赢得冠军,而是有时候知道不会赢,也竭尽全力。

倾尽全力,受了伤痛,依然失败的结果,要独自消化;伤痛,委屈,挫折,迷茫的前景,漫长的等待,要独自挣扎;淡定面对结局,淡定面对毁誉,一直保持重头来过的旺盛心态。

Neverunderestimate the heart of a champion! 即使结局未必完美。

值班医生叫我:主任,来看一下这个 CT 的纵隔窗,好像有点问题。

那是个刚刚收入 ICU 的车祸病人,已经气管插管,上了呼吸机,急诊室做完了初步的创伤筛查,送进 ICU。监护仪显示的生命体征还算稳定,所以值班医生在电脑前眯着眼睛细看 CT 片,避免遗漏重要的线索。

仔细看一眼胸部 CT 的纵隔窗,有多发肋骨骨折,有血气胸,不算非常严重,但是上纵隔看上去比一般病人要宽,象有个血肿。

肋骨断了 11 根,脑内多个部位血肿。骨盆骨折,右小腿的开放性骨折鲜血淋漓。据路人说,这位 50 多岁的女性被车撞出数米远。

「外伤的时间才 2 个小时,等一下复查头颅 CT 的时候,上纵隔的血管做 CTA 检查吧。」我跟值班医生说。短小又不承重的右侧第一肋骨发生骨折,一定是这个部位受到的外力特别重,胸腔是大血管通过的交通要道,需要仔细检查血管损伤。

快下班的时候,值班医生打电话给我:主任,CTA 做好了,血管不对劲。

血管里打了造影剂以后,大血管在 CT 上的成像更加清楚,主动脉弓向颈部分出的大血管根部鼓起了一个包。--巨大撞击力导致血管象受到重击的塑料袋一样,鼓出一个薄弱点。膨出的血管搏动明显,叫做「假性动脉瘤」。

这个位置是人体最大动脉的第一级分支,血管流速大,如果破裂,瞬间就会大出血死亡。而且根本不能预测这个动脉瘤什么时候会破裂。此刻裹在薄弱部位外面的是不牢固的血凝块。简直是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

我立刻打电话把医务科,外科,麻醉,介入,影像科的主任一起叫了过来。这类复杂外伤病人需要多学科会诊。影像科最快速度做好三维的血管重建图像。三维图像上,这个包块非常明显。在锁骨后的胸腔内。手术处置非常不易。

外科和介入科评估后,认为血管内放置覆膜支架是可行的。从血管内操作,通过导管,送入支架把血管壁上的薄弱点补掉。不过,这个操作本身对位置的精确要求非常高,而且覆膜支架的型号需要订。

但是,做介入手术的过程中,需要用抵抗血液凝固的药物:抗血小板和抗凝。按照病人外伤的程度,72 小时内做,很可能导致致死性的颅内出血增多,身上多个外伤部位出血不止,就更加危险。

她的生命,象是误入险滩的船,各个方向都是暗礁和漩涡,无论在哪个礁石上触礁,都会沉没。


讨论七嘴八舌,到了需要向家属告知病情的时刻,却需要 ICU 医生了,在医生日渐「专科化」的体制下,ICU 医生最习惯于删繁就简,以「保命」为第一要务。对整体的把控能力,也成为 ICU 医生的一个特长。 

我对着电脑上的图像,向毫无医学常识的家属解释病人的高风险病情。

如果脑内出血增加,随时需要急诊手术。手术可能出现 1,2,3,4……

假性动脉瘤需要在脑内出血稳定至少 3 天后做介入,操作中如果出血,很难抢救需要如下准备……

介入手术如果一帆风顺,一点并发症都没有,病人需要在一周后做气管切开和骨科手术……

在整个治疗过程中,她需要服用阻止血栓形成的药物,出血的风险高于其他外伤病人……

如果她走过所有手术,和术后并发症,几个星期之后,我们可能对你说,病情趋于稳定……

我一向自诩口舌伶俐,这个谈话也谈得我眼冒金星。不是病人家属能不能听懂的问题,即使是医生,要完全听明白也得花点心思。陪同告知的医务科干事摇摇头,表示放弃听懂,埋头记录。

终于,家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那么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着,等着随时有变化立刻决定,其他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让医生尽力了。」病人丈夫的这句总结,让我觉得多少有点成就感。

是,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意思,我们怕所有的并发症,怕,还是要做。想要争取最好的结果,不是怕就可以不做的。

接下来的几天,是暂时的平静,深度镇静镇痛,让病人的血压尽可能减少波动,输血,维持凝血功能。当中的几次 CT 检查都极其小心。等,是不容易的,等也是治疗,深深蛰伏,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点,以最小的代价突破重围。 

在小心翼翼中维持了 5 天,5 天中,医院又一次讨论了处理这个假性动脉瘤的治疗方案: 介入科医生安放带膜支架的操作,在 DSA 手术室里进行。操作有相当高的技术难度,需要协助。

如果中间出现意外,会需要大量快速输血,需要输血科备血,并且有准备。

如果出血需要手术,需要立刻开胸,由胸外科和血管外科协作,手术室,麻醉科需要准备。

DSA 的过程,病人需要机械通气和镇静麻醉,需要 ICU 医生在 DSA 室内陪同,麻醉科协助。

另外,是不是会用到体外循环呢?!庞大的准备工作悄无声息地进行。 

蒋教授和血管外科教授一同到来,把病人送入 DSA 室做手术准备的过程中,他们二位在电脑上左量右量,设计支架植入的方案,因为动脉是有弹性,旋转,并且搏动的,并非 CT 图像上的静止二维状态。支架的位置必须象精确制导的导弹一样,目标位置相差必须在 2 mm 以内,不然会阻断椎动脉,引起脑梗塞。蒋教授在电脑上比划着位置说:定方案比操作重要,不能做了再看。

支架植入紧张进行中,ICU,血管外科,外科总值班,麻醉科,7,8 个人在放射科待命状态。

整个操作以最顺利的方案进行,有惊无险,最后支架植入后造影的结果,大家看了都松了一口气。动脉瘤的膨出图像完全消失,血管恢复正常通路。

大队人马长舒一口气:好惊险,好精彩的一局!

最危险的炸弹成功排除,为了防止支架内的血栓形成,给病人用抗血小板联合低分子肝素抗凝。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脑内,胸腔内,后腹膜,下肢骨折处的出血状况。

这样的平衡,很微妙,很困难,有一点点运气的成分在内。效果好的药物,必定有副作用,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在激流中行驶,必定要靠微妙的平衡。

接下来,做骨盆外固定支架,做气管切开手术。

第 12 天做胫腓骨和掌骨的内固定手术。

第 14 天后做右侧 3-7 肋的内固定手术。

这些手术,分开来,都平平无奇,但是在一个「散架」的多发伤病人身上,在一个严重脑损伤,假性动脉瘤,正在抗血小板抗凝阶段的病人身上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把病人放个侧卧位这么简单的事情,都需要反复权衡。骨折实在太多了。

病人的家属轮班陪在 ICU 的大门外等候,酷暑,蚊虫,恶劣的休息条件,从不走开。我完全理解这样的心情。

病人的儿子在监护室门口碰到我,会苦笑着问:医生,还要多久才会好起来?

我不知道,也无法预测。脑损伤很重,完美的结局,在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

手术一次一次进行,脑子的事玄妙无法定论,神经细胞如此脆弱,即使病人历经全部手术,全无并发症,脑功能会恢复到什么状态,还是任何一位医生都无法回答的事。每一天查房,医生都在 GCS 评分,在各种体征,反射中寻找她醒来的迹象。家属在每天的探视中,看病人的表情,眼泪,一点点对亲人的回应,苦苦等候她的醒来。

外伤以后已经一个多月,病人并没有醒。她脱掉了呼吸机,已经基本上无需输液,呼唤她,会无意识地睁眼,但是肢体的自主活动很少。对外界刺激没有回应。

病人的家属当然是很失望的。

费了这么大的劲,这么大的人力物力投入,险象环生历经这样精巧的介入手术,幸运地走过了惊心动魄的抢救,这种临床结局让人如何接受?!还要持续多久?还要等待多久?! 

没错,这就是医疗!不完美的结局是大多数,复杂的治疗,漫长的等待,诺大的人力物力,你依旧需要接受不完美的结局。奇迹不会经常发生。

但是对于医生而言,繁忙的 ICU 没有停歇的时候,下一个,再下一个,当病人来的时候,仍然要用同样的勇气,同样的严谨,同样的耐力,去面对一样不可测的结局。知道不会大获全胜,也要竭尽全力。

这是一个结局不完美的故事,重要的不是结局,而是,对我们 ICU 医生来说:Never underestimate the heart of a champion! 永远保持一颗冠军的心。

编辑: 张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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