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病中的思念

2012-12-13 10:52 来源:协和青年之家 作者:陈 德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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肺科病房原来是二等病房。每间病室两张床。有独立卫生间,面积比病室略为小些,摆着一只高脚大浴缸。病室后面有内走廊,封闭式,供工作人员走动。病室前面是外走廊,完全开放,有半截铁花栏杆,花砖地。每间隔一段距离,摆着小园桌和两把椅子。病人可以在走廊上散步或者坐下来稍息。前面是一片大草地,占据整个医院的全部深度,从前门围墙到后门,把医院划分两个区域。传染病房楼和内外妇等各种专科的病房楼群之间,完全隔开。草地中间并行地开出几条林荫小道,通往传染病房大褛。视野开阔,明朗。身在病房,却不像在医院里。阳光下,我坐在走廊椅子上,静悄悄。桌上摆着一盆“兔子花”,麻醉科主任李杏芳教授亲自送给我的。隔着大草地,眺望树荫后面的传染病房大楼,最高一层是烧伤病房。远处看去“西线平静无战-事”,丝毫没有泄露那里面“硝烟弥漫”的丝毫声息。人需要空间、草地、树木和阳光。

在我决定放弃手术之后,内科治疗还要继续一段时间。肺科病房很安静,走廊上少有人走动。内科医师和护士说话细声细气,神情和缓。从选择他们专业之日起,就不像外科弟兄们那么急躁、好斗。但是,放射科医生把碘油注入我的气管,让我窒息的情景,真够刻骨铭心。不过,医生的语气平和,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病人自然没脾气。也许因为职业的习惯,外科医生性格不同。

可以不夸张地说,大面积深度烧伤的切痂植皮,或者紧急截肢手术等方案,要取得成功,的确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有些难题需要我们有勇气去探索。我也要实话实说。决定外科危重病人的手术,事出仓促。家属容易感到手术医生“动员”签字,带着“强制性”,备受压力,又无可奈何。病人九死一生,死马当活马医,上帝离他们太远,只能把生命交给我们了。这也是外科医生不得人心之处。我想,外科医生本身应该患上一或两次重病,换个位置来体验生活。为安全计,最好要有个前提条件,但愿得了重病,有惊无险,能够活下来,让我们继续干这一行。

烧伤病房所收治的都是些奋不顾身地站在炼钢高炉前的生产者。他们烧伤了,我们作为医生,总要想办法,让他们活着。说医生要吓唬家属,推卸责任,那是绝对没有的,从来没想过。一批同时住院的严重烧伤病人,有时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一间又一间,病室的灯光熄灭了,人去室空,全部物件撤出,封闭消毒,日以继夜的医疗工作嘎然停止。我推车把死者送到太平间去。回来的路上,有几次,我坐在病房大楼的石阶上,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医生精神上也承受不了。只能忍着。医生的苦恼不会轻易流露。病人活了。这是我们莫大欣慰。最大的喜庆,亦无非在屋顶宿舍,吵吵闹闹,疯狂一阵。在烧伤病房工作的几年里,感动我的是各地区、各家工厂运送来院的一批又一批的烧伤病人。无论在灾难性事故的现场,或者经受烧伤后漫长治疗的煎熬,他们都是勇敢的人。榜样的激励有很强的感召力,这方面切身的体验,比读书,比听先进事绩的报告,要强的多,对一个人的影响也更为持久。

显然,最初接受二位严重烧伤病人,并且紧跟着收治成批的危重病人,日子过得很艰苦。原则,容易说,也容易懂。要让治疗工作确实能使病人获益,颇费挫折和思量。拦在面前的难题,超过大家已有的知识和现成的经验。也有个别热心人,擅长自圆其说,对病情的变幻,自能明确辨证,应因施治。在严重烧伤演进过程中,有些人逐步告退。

我有几位好老师,我和他们有好缘分。外科主任董方中教授喜欢打网球,起得早。他骑车来医院,车筐里塞满了大口袋的大饼油条,把睡梦中的青年医生大声叫醒。我们美餐一顿之后,听董主任讲一段课。他对大面积烧伤,休克期渗液多,严重水肿的病人,有独特的休克期输液复苏的方案。他反复强调、输入足够量的白蛋白以维持血管内胶体渗透压的重要性。我记住他的教导,因为行之有效。戴自英教授对于耐药细菌感染病人的判断,抗生素治疗方案的抉择等疑难问题上,意见举足轻重。后来才知道他是青霉素发现者弗来明的学生。史济湘主任属于不同见解者。他点子多,往往与大家的意见相左,而且坚持己见,一时难以说服他。他出的好点子也不少。史主任不随大流,不人云亦云。脾气不好,是一位怪人。我受益匪浅。老师们是决策者。他们可以听取学生们这样或那样的建议,最后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话要受实践的检验。

我和一伙青年医生和护士在一起,都在20到30岁年龄段,能够熬夜,好奇心大,喜欢琢磨。喜欢出点子。有的点子,不尽合理。有的建议并不一定被采用,大家总能兴趣盎然。我们是医疗服务的主体,不是决策者。大家都很投入,可以说很尽心。我想信那个年代,在那群年轻人当中,谁也不会想到晋升、谁也不会想到获奖,谁也不会想到荣誉。皇天后土可以作证,谁也没想过。

在我数十年的专业生涯中,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烧伤病房初创阶段那种氛围,那股工作精神,是可贵的。今天看来也很难得。我想念那些年轻人,他们曾经和我一起摸、爬、滚、打。他们中间多数人没有得到奖状、奖赏、荣誉、或者光荣称号。但是,他们是基础,是奠基石。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劳苦和奉献。

编辑: zhongguo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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