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难抑“GDP冲动”

2011-12-18 14:03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叶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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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增选工作,再次被舆论推上了风口浪尖。

2011年12月8日,中国工程院在京宣布了2011年院士增选结果,54人新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但有网民发现,早在一个月前,就有人“猜中”了其中的32位新院士。这自然被舆论视作了质疑院士增选的新证据。

熟悉的一幕曾发生在2009年。在77岁的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教授、院士闻玉梅眼里,院士增选俨然已成了潘多拉魔盒,两年开合一次;盒子喷涌的是各路候选人,瞄准她手里的一票,裹挟欲望、蜂拥而至、周而复始。

“打招呼的、汇报的,愈演愈烈,出面的还往往是单位。”闻玉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促使她和秦伯益、曾溢滔、庄辉等4位院士联名,在2011年增选期间发表公开信“我们的心声”,呼吁抵制“拉票”,然而应者寥寥。

事实上,早在2011年工程院院士增选工作启动伊始,工程院方面便试图通过增加诚信记录、完善调查制度等方式,来规范程序,但却未能改变外界对增选的质疑与非议。

礼都送到香港了

“对不起,我们有廉政公署的,接待你可以,但请不要给我任何东西,我将来是要坐牢的。”

出生书香门第的闻玉梅,是闻一多的侄女,她以研究乙肝病毒分子、研发治疗性乙肝疫苗闻名于世,2011年成为复旦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回顾十余年参与历程,她感叹不良的风气愈演愈烈。

“1999年我入选时,觉得还比较清廉,没那么复杂。快公布的时候校长还问我,‘选上了没’,之前没关心,也根本没去跑。”她回忆说。

1994年我国设立中国工程院时,工程院院士就被定义为工程科学技术方面的最高称号、终身荣誉。首批院士96人,2011年增选完成后,工程院院士总数已达783人。

但不正之风愈演愈烈。经过十余年发酵,工程院院士、土木工程专家谢礼立将增选乱象称作“公开的秘密”。

2011年的增选启动于元旦,增选名额为60名,与2009年一致。按照原计划,4月底结束提名和遴选后,5月公布有效候选人名单。6月下旬进行第一轮会议评审,10月下旬进行第二轮评审会议和选举。

评判谁是科学家的权力,掌握在诸位院士手中。郭应禄院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单从投票程序上看,两轮评审、最终投票的程序已经堪称规范。“加起来我们要投7次票,第一轮里专业组投2次、学部投1次,产生第二轮评审的候选人名单,向社会公示;第二轮里,包括最后的预投、正式投票在内,还要投4次。”

但在第一轮评审之后,为了在材料之外,进一步证明“自己确是科学家”,部分候选人林林总总的表演,纷至沓来。

“我可以说,今年跟我有关的候选人里,三分之二都来找过我。说是‘跟你汇报汇报’;有的是领导来,跟你介绍他(候选人)的优点在哪里。”闻玉梅说,“我们有一个院士在香港,今年竟然有3个(候选)人跑到香港去,他只能告诉对方,‘对不起,我们有廉政公署的,接待你可以,但请不要给我任何东西,我将来是要坐牢的。’”

港籍院士不堪其扰,而香港的候选人中也不乏效仿者,打来电话、发来短信,请求支持,对院士们而言,这是往年没见过的光景。相比之下,从北京、上海跑去西宁“拜访”者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我开玩笑说,你们跑的,说明没底气,我就不选你。”闻玉梅说,“实际上我还是看业务,但我真不希望他们跑,好像成了个潜规则。”

4位院士的公开信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

秦伯益则在初稿中加入一句,“如果以不正当的办法取得院士的称号,这对本人、对单位都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对社会更是一种伤害。”

遗憾的是,信件发出后几如石沉大海,应者寥寥。

单位出面

61.9%的院士认为候选人或其所在单位“助选”、“拉票”行为已成为公平选举的最突出干扰因素之一。

闻玉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今年另一个显著的新趋势是,单位、领导已经取代候选人本身,成为打招呼的骨干力量。

今次落选的西安理工大学教授黄玉美就对南方周末记者透露,曾有学校领导找上门来,询问是否需要去“走动走动”,被她婉拒。

“现在出面的往往是单位,个别的才是自己;有的领导还不小,美其名说送材料,其实就是来打招呼,有的本身就是领导,就以领导或上级领导的身份来打招呼。”闻玉梅说,“有一个市级单位的领导都跑了过来,说‘我这边最近几年都没有院士,希望能照顾’。”

工程院发起人、两院院士师昌绪曾透露,单位的触角甚至伸到了推选环节——“限制院士自由推荐院士候选人,只能推荐自己单位的,不能推荐别的单位的。”

随着领导们活动频率提高、范围扩大,活动的形式也越发五花八门。闻玉梅就碰见过一所大学,将她请去探讨专业问题,塞来的材料里却有一位候选人的院士申报材料,她只得将学术活动也一并推掉。

清华大学化工专家、院士金涌对南方周末记者所说,“我们很难界定‘正常交往’与‘拉票助选’的差别,比如一些学术交流活动,我们只能洁身自好,只要进入增选年、临近投票,我们就避免参加一些与候选人相关的活动。”

药理学家、院士秦伯益为自己设立了这样的原则:凡是有申报院士的单位来邀请做报告的,当年不去。他很快发现,那些没评上的单位次年大多没有再来邀请他做报告。

“有一次,邀请的人跟院士候选人无关,可我到报告现场一看,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要给我介绍候选人。”秦伯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说,老院士们大多爱惜羽毛,觉得拉票者是“烫手山芋”;部分新院士的警惕性则稍差,不排除一部分是虚荣心作祟。

变化的还包括细节。当被问及最夸张的礼品时,闻玉梅沉吟一会,表示“不好讲”,只透露,该礼品“不能寄回”,考虑到对方的面子,最后派了专人坐飞机去还给对方。

工程院方面显然注意到了愈演愈烈的不正之风,因而从3月份开始在网站上连续发布了3封公开信,原引部分院士的话称,“一些单位和个人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和渠道进行不正当活动,为被提名人进行‘助选’或‘拉票’,有的院士所在单位还通过行政干预手段向院士提出不正当要求。”

副院长旭日干在6月27日第一轮评审会议讲话中提到,院方今年完成了《院士队伍建设》咨询项目,结果显示,有61.9%的院士认为候选人或其所在单位“助选”、“拉票”行为已成为公平选举的最突出干扰因素之一。

调查监督有用吗

正常的投诉-调查程序陷入尴尬境地。一面是“投鼠忌器”不了了之的调查程序;一面是大范围存在的恶意投诉。

在四院士的公开信发布以后,“只有一两个院士写信来说支持我们”,闻玉梅颇感无奈。她理解院士们对批评不正之风“投鼠忌器”,因为“一说就要说到人家领导、行政单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事实上,工程院工作人员也对闻玉梅提出过相似请求,意图杀一儆百,可这恰恰是包括她在内的老院士所不愿意做的,“我不想毁了人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于院士候选人的监督,只剩下投诉与调查,可那又是另一个难解的结。

郭应禄院士参加过这样的调查,“我们会先把写信的同志请来,白天没空就晚上,我们起码3个院士加上院工作人员一起接待,然后找单位、群众,谁了解情况就找谁。”

闻玉梅不看好这样的调查。她指出,工程院并非公检法机构,并没有法律赋予的调查权,能做的一般只是找单位,后者对院士增选最具冲动,大多情况下都倾向于保护被举报人。多数情况下,调查都不了了之,“查无证据”。

但在“投诉-调查”这枚硬币的另一面,恶意投诉则层出不穷。这已经作为负面效应,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院士增选中。

中国矿业大学教授、院士周世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的人很聪明,有些时候就想给院士造成一种心理作用。他先不投诉,而是等你快进入第二轮了,再进行投诉。甚至有的人,在即将投票前才来投诉,把打印的信发给每一个院士。别人会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么多优秀的人,为什么我要选被投诉的那个呢?”

据周世宁估计,近年来恶意投诉的比重约占三分之一,也确实存在有候选人因恶意投诉错过增选机会,他因此赞成今年设立的“时间窗口”,即8月15日后投诉不再受理。

类“GDP冲动”

类“GDP导向”下,院士成了一种资源,出来讲个话,上边就比较听。

面对喧闹的增选,闻玉梅衷心期望院士称号“归位”,“还其本色”。

但在院士俨然为稀缺资源的当下,这几乎是个奢侈的愿望,对院士的特别优待俯拾皆是——在河北,院士特殊生活补贴2010年已涨至20万元,医疗保健按副省级对待;在重庆,两院院士若愿意到市科学技术研究院任职并完善协议,单位提供不小于200平米的住房,一次性给予200万元安家费;在湖南,省政府曾提出给院士们配发原本警务车专用的“湘O”牌照;新疆则明文规定,在疆院士可享受副省级干部待遇。

闻玉梅认为,单位成为院士评选中不正之风的主力,是因为学术界存在类似于城市之间的“GDP冲动”。“现在的导向不对头,衡量单位的成绩,看有几个院士、得了几个国家的奖、有多少个***,跟用GDP衡量城市是一样的。”

“(和GDP评价体系)不考虑环境卫生、不考虑能源清洁是一样的,只拿这几个数字作为评价指标,将来的后果不亚于只抓GDP不抓环保。”闻玉梅说。

中国矿业大学教授、院士武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今年的院士增选再度引起争议,还是因为“官本位”的思想贯彻始终;在现有制度下,院士成了“官位”,“大家还是把院士的名分看得很重,本应该是科技、人才的竞争,却成了资历、人脉的比拼”。

“解放初期,我老师就是学部委员(院士前身),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只觉得你确实有造诣,大家愿意来请教你,但(类)‘GDP导向’下,院士确实成了一种资源,出来讲个话,上边就比较听;申请个什么都容易得到。”闻玉梅坦言。

相比身在其中的院士,作为院士制度的研究者、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顾海兵的观点要激烈得多。他与研究生王鑫琦今年完成了一篇论文《中国院士制度必须拆庙搬神》,文章提出,“在已经制定和实施了三大创新激励制度(奖励制度、职称制度、专利版权制度)的条件下,再设立院士制度,不仅多余,而且有害,因为创新天生排斥这种排座次的所谓最高水平。”

他对此提出了两项短期对策,暂停院士选举10-20年,或使选举透明化。他在论文中提出,“院士制度要想改革,最先的改动和最小的切口就是选举的完全公开透明化”,并考虑由人大参与监督。

这样激烈的建议很难进入工程院决策者的视野,但后者显然也在考虑如何对现有的制度加以改进。2011年的增选中,工程院新增了诚信制度。旭日干在接受采访时透露,对于违反增选纪律、干扰增选工作的行为,有的已作出了处理,按规定取消了当事人的候选人资格,情节严重的,还会记入工程院的诚信档案,影响今后参选。

历届院领导在不同场合多次谈及增选风气,这让闻玉梅等老院士相信并对记者强调,增选的主流还是好的;谈及2013年的下一次增选,这种信念却无法完全打消他们的忧虑。

“假如我们不提出来,不杀一杀这个风气,就危险了。”闻玉梅说,“如果学术界都被‘GDP’忽悠了,将来国家(发展)上去都会有问题。”

编辑: 冯志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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