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儿科医生，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患儿病愈恢复健康；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患儿不治而亡，亲眼目睹幼小生命的离去，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奈和心痛让我一遍遍回想治疗经过，检讨是否有误，以至于好长时间都心情忧郁，无法自拔。
常听人说医生见惯了生死，能够坦然面对死亡，这句话，也许是对的；但是，不适用于儿科医生，尤其是我。
急诊满床 「走廊」收来的危重患儿
冬日凌晨时分，门诊来了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孩子病情非常危重，心脏有杂音，双肺密布水泡音，孩子面色青紫，精神萎靡，急诊医生判断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重症肺炎，可能有呼吸衰竭，需要立即住院抢救，但是病房已经爆满，没有床位。
孩子的爸爸妈妈都是农民，从某偏远山区连夜来到省城，首先去了省城最著名的一家医院，没有床位，然后他们又到另一家大医院，同样没床。
可以理解，在冬天的患病高峰季节，哪个医院的儿科不是爆满呢，再加上他们来自农村，没有收入来源，孩子病重，随时可能发生不测，即使有床，又有哪个医院愿意接收这样的患者呢？
辗转几家大医院，折腾了半夜，走投无路的家长疲惫不堪，望着病重的孩子，眼泪直流，恳求医生收下他们，说哪怕先在走廊住着等床位也行，只要能住上院，怎么都行，说的情真意切，只差下跪了。
急诊医生没有选择，因为患儿和家长已经跑遍了几家有救治能力的医院，已经无处可去了。
夜班：我目睹家长的选择
早上交班时我就知道新收了这样一个危重患儿，真正接触是在下午夜班交接的时候，我当天夜班。
因为孩子病重，已经想办法把他安排进了重症监护室。当时看孩子的情况非常危重，急查的化验结果显示各项指标都很不好，血气提示呼吸衰竭，应该上呼吸机治疗。
因为孩子不是单纯的肺炎，还有先天性心脏病，不仅呼吸衰竭，还有心力衰竭的可能，救治比较困难，费用肯定不会低，即使此次抢救成功，以后还要做心脏手术，手术费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讲就是天价。白天管床医生已经和孩子父母交代了病情，上呼吸机需要家长签字同意，家长迟迟没有决定。
到了晚上，孩子病情逐渐恶化，呼吸费力，面色青紫，呼吸衰竭合并心力衰竭，必须上呼吸机才有一线希望。
孩子妈妈抱着可怜的孩子，不停的流眼泪，孩子爸爸心情烦躁，反复问我上呼吸机一天多少钱，几天能好，我无法预测孩子的病情转归，只能告诉他孩子病情非常危重，这种情况最短也得 1 周左右才可能好转，而且我们不敢保证孩子肯定能治好，但我们保证一定尽力。
爸爸又问将来做心脏手术需要多少钱，手术能不能彻底治愈，这个我也不能向他保证手术一定能够成功。时间就在犹犹豫豫中过去，孩子的状态越来越差……
半夜，孩子的爸爸妈妈因连续熬夜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不耐烦。
我去看孩子的时候，他用通红的眼睛瞪着我，毫不客气地责问：「咋样？怎么一点都不见好？打了一整天的针了，挂了那么多瓶药，这么小的孩子能受得了吗？是不是你们打针给打坏了？这一瓶一瓶的挂的都是什么药啊？怎么越治越重啊？！」
我沉住气，再次给他们讲我今晚已经讲了 n 遍的话，不知道他们是听不懂还是不想听懂，抑或只是想对我发泄心中的怨气而已。不管怎样，我都必须耐心应对，因为晚上只有我一个值班医生，如果言语不当激怒了他们，吃亏的是我自己。
晨起：孩子还是走了
终于熬到了天亮，正在医生办公室早交班的时候，护士进来报告说孩子突然不行了，主任立即带大家跑过去展开抢救，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心跳，立即行心肺复苏，孩子爸爸情绪激动，扬言说孩子要是死了，医生也别想活！
主任厉声道：病情这么危重！我们治病治不了命！家长这才安静下来。抢救没有成功。孩子父母情绪失控，连哭带闹，说要去告我们！说我们就知道骗钱！说我们害死了他们的孩子！他们还欠了医院一千多元钱，不用指望他们会结账了。这钱只能是用科里大家伙儿的奖金来顶了。
他们的孩子安静地躺在妈妈的怀里，不再费力的呼吸，不再有痛苦，他已经感觉不到妈妈温暖的怀抱，听不到爸爸歇斯底里的喊叫，更无法感受我的心痛和悲哀。
当年：我也曾第一次面对死亡
突然想起了 20 年前的一幕，那时我是刚刚毕业的小医生，第一次面对患儿的死亡……
记得那是一个 5、6 岁的男孩，由爸爸抱着住进医院。孩子持续高热、头痛、呕吐已经 3 天了，精神萎靡不振，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面色苍白，状态非常差。我当时生气的跟孩子爸爸说：都 3 天了，怎么不早点来医院？孩子病的这么重！
年轻的我哪里知道，在偏远的农村，缺医少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没钱没文化，到城里来看病，有多么不容易！孩子爸爸是沉默的，满是沧桑和风霜的脸上，不露悲喜。我常常疑惑他怎么对孩子如此冷漠？我哪里能体会一个父亲为生活所迫的痛苦和无奈啊！
给孩子做腰椎穿刺的时候，皮肤消毒就用了一堆的酒精棉球——他的身上太脏了。等我终于擦拭干净那块区域，他的后背显露出了一个白白的圆。穿刺过程很顺利，孩子很听话，他没有挣扎，甚至没有哭闹，他的父亲站在一旁，看着，沉默。
脑脊液化验结果提示是化脓性脑膜炎，一种很严重的疾病，和孩子父亲交代病情的时候，他没有什么反应，不像别的家长那样。
即使用上了当时医院最好的药，依旧没有阻挡死神的脚步。孩子的病情逐渐恶化，很快陷入昏迷。沉默的父亲整日整夜地守在床前，看着孩子，表情木然。孩子离开时，望着病床上那瘦小的身躯，想到他再也不能和伙伴们尽情玩耍，想到他浑身的脏泥不曾洗净，我悲从中来，泪雨滂沱，而他沉默的父亲，甚至没有掉一滴眼泪。临走时，他给我们深鞠一躬，说了声：谢谢！麻烦你们了！我满眼的泪水再次决堤。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医患关系简单，单纯，即使是农村贫困的农民，孩子没了，他知道我们尽力了，他不会为难我们。他平静地接受了现实，即便面对惨淡的人生，他也不曾向我们抱怨。当时只觉得他的「为父不仁」，后来每每想起，越来越体会到他的隐忍和不易。
医生不是万能神 面对死亡我也要勇气和信心
从医 20 载，经历过多次患儿的离去，不得不承认，在死亡面前，人的本性暴露无遗。近几年已经出现多起患儿死亡后家人大闹医院的新闻，面对死亡，儿科医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越来越胆战心惊。于我来讲，第一次面对患儿死亡时的悲痛逐渐被越来越大的恐惧所代替。
每次主治病重的孩子，我都会寝食难安，恨不得日夜守在患儿床前；细心观察每一个病情变化并及时处理，仔细权衡用药，制定最佳治疗方案，想着怎么样既能把病治好又能少花点钱；每天都在心里祈祷：但愿孩子能挺过来能快点好起来，千万不要有事……
我担心，如果孩子因病离去，我不得不面对的煎熬和无奈；我担心，如果孩子不治而亡，我内心无法承受的重负和痛苦；我担心，如果孩子死在医院，家长会不会不依不饶置我于危险境地……
可是，医生到底不是万能的啊！当病重的孩子面临死亡，一个承受着众多压力的医生，如何能够全力以赴心无旁骛地实施救治？面对死亡，医生需要的不仅是更高的医术，还有更多的勇气，更强大的内心。